發布時間:2024-01-19閱讀(19)

啟發俱樂部,每周有進步。我是羅胖羅振宇。
感謝每一位得到用戶選擇了終身學習,得到App線上看直播的數字很快會增長到1萬人,與此同時也向正在收看直播的今日頭條、西瓜視頻和抖音的用戶問好。
每次做啟發俱樂部其實我們都特別忐忑,無論是我自己講還是我請來嘉賓講,我們都深深地知道,這不是在做什么論壇,也不是在說什么演講,這是在做服務。所以我們都是用一個謹小慎微的廚師端上一道菜的心態,來給你呈現接下來的這一個小時。
有一個同事問我,啟發俱樂部的內容和其他內容有什么區別,想了半天,可能有一個區別,就是啟發俱樂部每一場都有一個最高任務——別的人上了講臺,他的任務可能要表達自我,有概念有邏輯有進程,但是我們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接下來我們能不能對得住用戶給我們的這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能不能服務到你,解決你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我們的最高任務。
今天我們幫大家解決的這個問題,是每個人一生中多少都會遇到的,就是我雖然不是一個作家,但是假設我當了一個作家,那人生會是什么樣。這個問題我們少年時代心里都曾經有過,長大成人之后也許你身邊的孩子、子侄輩的人或者朋友,心里都有一個作家夢。作家這個職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今天爭取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今天我們請到的來賓是一位作家,我手里的這本書叫《幻獸之吻》,就是這位作家剛剛上市的一本書。作家有興趣出來做個講座,通常是新書上市的時候,為了配合出版社的業務,所以他們要出來做一些新書首發的活動,所以啟發俱樂部才有機會請到著名作家來給大家做這一次知識服務。
今天我們請到的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周曉楓老師。周曉楓老師在中國文學界,很多人稱她為“大獎收割機”,但凡你知道的中國重要的文學獎項,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她都獲過了。就在這個月,她還獲了一個“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聽起來普通,但含金量極高,要知道這個獎項每四年才評一次,你到書店里去看,有那么多給少年兒童的文學作品,所以這個獎項的獲得應該說是萬里挑一。
當然,這不是啟發俱樂部要請周曉楓來到這里,完成“讓你一小時了解作家職業”這個最高任務的原因。原因是周曉楓老師是我認識的作家當中,唯一一個幾乎命中注定就是要干這個職業的人,她的高考作文是滿分,第二年她的高考作文就進入了全國滿分作文的作文選,她的文章被選入過教材,她一生只有作家這一個職業選項。這個人,在這條賽道上命中注定般地待了這么久。所以,這個賽道、這片原野的風景,在我認識的作家當中,也許只有她能夠給大家說清楚。
接下來我們就有請周曉楓老師給我們聊聊這個話題,我跟她有個約定,你不用說你的主張,你只用給我們用戶提供一個服務,告訴他們作家的生涯有什么特色,咱們一個小時說清楚它。
好,有請周曉楓老師。

各位朋友晚上好,我叫周曉楓,很高興來到啟發俱樂部,來和大家交流關于寫作的想法。
成為作家是我始終的夢想,我從來沒有準備第二套的備胎方案,所以很幸運能夠美夢成真。
追溯到這個夢想的起源,可以說是孩子的虛榮心。語文老師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誦自己的作文,對這種美妙瞬間的迷戀,我幾乎是在被表揚的當天,就立志成為作家。虛榮心聽起來不太好,但用對了地方也不錯。我這人表面看是合群的,其實潛在的毛病挺多,既敏感又脆弱,既懶散又焦慮,既好奇又膽怯。這些毛病從事許多工作都令人厭煩,但用在寫作上,可能有些好處。缺陷看長在什么地方,皮膚不平,但小坑長在臉蛋就是酒窩;皺紋也看長在哪兒,長在眼皮上的皺紋,就是雙眼皮。另外,我的數學不怎么樣,數學的三加五只能等于八,這種嚴格的知識挺讓我害怕的;文學不存在絕對的標準答案。文學可以等于十八,等于八十,簡直就成了我的避難所。
通過高考,我就上了中文系。我人生有兩個高光時刻,與高考有關。一是當年我高考作文是滿分,二是今年高考浙江卷的現代文閱讀《散文的時態》,我是作者,這道題占了十分。我覺得這道題還是挺難的,不知道有沒有考生因此罵我——那也不管,這樣的罵,對我來說也是光宗耀祖、受榮受辱。
大學以后,我做過20多年的編輯。當編輯得有細心和耐心,就跟啄木鳥或者警犬似的那樣擅于發現問題,可我校對不行,自己都愛寫錯別字,愛說錯別話——而且有些口誤特別可怕,我會把“賣火柴的小女孩”,說成“賣女孩的小火柴”。直到2013年,我終于離開讓自己擔驚受怕的編輯崗位,開始專業寫作。小時候,孩子被家長質問:愛好能當飯吃嗎?我終于算拿愛好當飯吃了。
我原來開玩笑,說希望自己的衣柜里只有兩類衣服:睡衣和晚禮服。在家亂糟糟的,在外體面光鮮——我就像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后來財力和身材的問題,而且也沒什么聚光燈下的場合,晚禮服這部分,我實現起來有些困難,但至少我做到了一半:我有好多睡衣。家居服就是我的工作服,我可以蓬頭垢面地開始莊重的工作,并且風雨無阻,惡劣天氣也不能敗壞好心情。因為,我不必在路途中浪費時間。魯迅先生說:“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別人八點要出家門去工作,我因為不必在路途中浪費時間,爬起來就能工作——我是把別人去上班的時間都用來上班了,而且還喝著咖啡。
聽起來,我的話有點凡爾賽式的矯情,我把作家這個職業形容得太好了。讀小說是工作,看電影是工作,出去旅游是工作,躺著發呆竟然也是工作……人間怎么有這種神仙日子?這些都是事實,但又不是全部的事實。
不知道多少人有著或有過作家夢,這讓我想起物理課那個從斜面滑下的小車。作家夢從飽滿的向往開始,高速俯沖,然后前方道路會有摩擦的阻力,會降低你的前進速度,會改變你的方向,會喪失慣性和動力。那我們還能否繼續,找到新的坡道,找到新的蓄力方式,去克服那些磨損和消耗?下面的時間,我會和大家分享一些經驗。
當然,大家從事各行各業,未必像我這樣以寫作維生。也許,你是被作文困擾的學生,也許你是心懷作家夢的青年,也許你沉浸在閱讀享樂中的讀者,也許你是藏匿著的文字高手……走不走寫作的道路沒有關系。就像體育,多數人鍛煉是為了強身健體,不是為了打比賽,不是為了當運動員;但我們會不妨聽聽專業健身教練的意見,來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來避免彎路和歧路。不過專業不專業,不是由身份來決定,是由水平來決定的,就像奧運會上的自行車冠軍是位數學家,運動并非她的專業,但她做起來比專業運動員還要專業。所以大家對文字可能有著比我更為專業的理解。對我的觀點可能認同,可能反對——也沒關系,文學不是數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姑且一聽,希望有所幫助,哪怕是有所借鑒也好。

在我看來,作家是個挺矛盾的存在。關起門寫,寫的是門外的世界。一個人動筆,心里裝著眾生。坐在那里像植物一樣安靜,腦子里像野生動物一樣奔行。它不像運動或者舞蹈,過了身體的峰值以后成績就越來越差,寫作可以越成熟越有力量;可是我們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無第一”也意味著你永遠到達不了所謂的終點,到達不了比賽結束那個撞線時刻。有些作家可能會有表面的光鮮,但在這個背后,與許多職業相比,作家每天都要和自己博弈,和自己拔河,相當于拽著自己的頭發跳高,因為他要想進步,就得贏過昨天的自己而輸給明天的自己。有時候呢,就像《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紅心皇后說的:“你必須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樣的地方。”
我們先說說關起門來,你會遇到哪些障礙。

很多人認為,作家不就是會編嗎?這個觀點,甚至從學校寫作文的時候就開始了。有的同學認為作文就是瞎編,作文寫得好,就是技術地說空話、大話、胡話甚至假話。我不這么看,我認為這是誤區。首先,誰告訴你,老師就喜歡聽假話呢?即使我橫下心來說假話,也未必取勝——那條路上人也不少,競爭者多到擁堵,我憑什么自信能一騎絕塵?當我沒有把真話說好的時候,改成說假話并沒有解決根本問題。
小時候寫作文,大了寫散文,我始終抱著同樣一種態度:“要在保護自己、保護別人的前提下,努力說真話。”

說真話的效果,并不見得不好。當然,要保護自己,自己的隱私需要維護,就像再精美的睡衣也不宜穿去開會一樣;保護他人,他人的隱私更需要尊重——如果為了一己之私,就可以肆意出賣他人,那首先需要談的不是作家的問題,而是做人的問題。
我承認,不說謊很難,我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時候,有出于虛弱而掩飾自己的時候。我們長大以后可以學會很多復雜的技能。最難做到的,是看似最簡單容易的事情,比如媽媽在童年就告訴我們要誠實。誠實,令人向往,又很難做到,是因為它有時要付出代價,要伴隨著過程中的挫折和不安。而創作中最重要的,恰恰是“修辭立其誠”。 當語文老師告訴我們,要寫“真情實感”——這真是寫作的真諦。不能因為追求表面的“美”,而脫離內在的“真”。 當然,坦誠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甚至需要訓練。即使,我們努力比原來的自己誠實一點點,也會給文字帶來明顯的氣象變化。

比如很多寫父母的散文,里面不敢提父母一點的不是,生怕讓別人懷疑我們不孝順。而我們成長過程中也許對父母有著或多或少的遺憾或惱怒,可能存在過不快甚至更為嚴重的考驗,但我們在寫文章時從不表達怨言,隱藏矛盾,我們把不愉快的部分吞咽下去,只會說母親怎么慈祥、父親怎么忍耐,好像我們寫父母寫得都跟勞模報告似的,失去了真實的質感。搞得我們都像是一個媽一個爸似的,我們和我們的父母好像都是復制的。這樣的文章很多,沒有豐富的層次,沒有個性的體驗。其實所謂親情,所謂愛,有時往往是你能夠比別人更能原諒我的不足和缺陷,我能夠讓你比別人更能侵犯我的利益,這里面包括時間、精力、財產等等。也許父母不是我們理想中的父母,其實我們也未必是父母理想中的孩子,寫出彼此的弱點和依然的支持,那種散文會比對父母失真的美好歌頌更有力量。
再比如,我們為了保護孩子說一些善意的謊言,只講好的、不講壞的。因為孩子怕黑,我們就告訴他世界上沒有陰影和夜晚,但這并不能保護孩子;在毫無瑕疵的雪白世界里,孩子會患上雪盲癥。我們可以稍微誠實那么一點點,并不會傷害孩子。

基于這樣的創作理念,當我寫自己的第一個童話《小翅膀》的時候,我寫了一個善良的小精靈名叫小翅膀,他的工作是給孩子送噩夢——聽起來,有點嚇人。孩子有的怕蟲子,有的怕高,有的怕妖怪,但小翅膀用自己的善意和智慧幫助孩子克服恐懼。小翅膀自己也變得更勇敢,他把最可怕的那些場景收集在一起,找個安靜的地方,自己把這個大的噩夢做掉。一個小小的精靈,就這樣默默保護了其他的孩子。我想告訴那些怕做噩夢的孩子們,不是因為你做了錯事才有了噩夢,噩夢也可以是對戰士的訓練,對英雄的嘉獎,就像小翅膀一樣,你做噩夢,某個小朋友會因此有了美好的睡眠,你就是他的小英雄,他的小精靈,他的小翅膀。
我想以這個溫暖而明亮的童話,獻給那些怕黑和曾經怕黑的童年。你要想成為演奏家,不能只是用一個手指頭就碰觸鋼琴上的白鍵,而是必須用兩手輪流處理白鍵和黑鍵。我們無法回避黑夜,但在黑夜中,才能看到最美的焰火。
我認為好的童話,不是幼稚的欺哄,不是兒童早熟也不是成人裝嫩,應該是大人和孩子都能看的。我不認為,一個人只要成年了,他童年遇到的問題就迎刃而解,就像我不認為他童年的天真就戛然而止一樣。有一句話說:“誰還不是個寶寶了?”其實這是個事實,人類中的老者,與象龜或睡鯊這樣壽數很長的生命相比,都是尚屬年少的寶寶。一個渴望終身成長的人,需要始終懷有兒童般的天真與好奇、熱情與活力。

我希望自己的老年能和童年相遇,但兒童的天真和成人的老練,兩者有時打架。后來,我觀察那些身上毫無暮氣的老人,發現他們有一種減化的辦法——遇到事情,他們總是在努力地保護他們身上的天真;直到晚年,假設他們身上的天真還能夠幸存下來,能夠無損于他們的生活質量,那就不只是兒童的莽撞、無知和好運,他們一定也運用了成人的智慧,并且使之在運用中不斷得以提升。他們努力捍衛天真,卻把老練也保持了下來。
假設情況相反,每每急于老練,他們就會丟失成人世界里非常稀有和珍貴的東西,是孩子的天真。所謂天真,不是想找就能找回來的。就像丟了鑰匙,有時你是能找回來的,有時就找不回來了——如果你頻繁丟失,丟失了不馬上去尋找,恐怕丟失的機率就會非常大。只有隨身攜帶時不亂丟亂放,才是保護鑰匙,才是保持天真的最好辦法。而成長過程中,我們每天都在接受考驗,匆忙之中不丟失內心鑰匙的考驗,壓力之下不丟失真誠的考驗。
真誠有什么好處?在人與人的關系之間,這是最笨的辦法,也是最快的捷徑。在寫作時,它使文字具有辨識度和穿越力。

這個力量有多大?我來舉個例子。
我記得一位國外作家,他先描寫絨鴨:長著絨毛的鳥兒絨鴨,扯下自身的絨毛,給雛鴨鋪上蓋好,那真是極為感人的情景。即使雛鴨讓人偷走,雌鴨還是照樣繼續這種自殘的行為,直到渾身絨毛扯光,只剩下血肉之軀了,公鴨就替代它,也同樣扯光自身的絨毛。因為雛鴨是以父母為衣的,以父母的身體、獻身精神和痛苦為衣的。然后這位作家寫他的朋友,為了紀念父親,愛穿一件父親穿過的大衣,這位朋友說過一句感人的話:“我渾身裹著我父親。”
“我渾身裹著我父親。”聽起來,這像個病句呀。看似語無倫次,但由于情之所至,它可以突破常規,到了病句的程度,然后讀者能夠體會一個失去父親的人那種近乎絕望的懷念,附著在大衣身上的氣息在消散,父親殘余的任何一縷味道都格外珍貴……極端的情感沖擊力下,真誠,可以擊穿語法,讓讀者抵達更深的共情。
我承認,我們容易因為說真話而吃虧;但把真話說好了,更多的時候是讓我們受益——這就像美德有時讓我們吃虧,但它更多避免了許多致命的危險一樣。無論寫作文還是寫作,想提高成績和水平,我的建議就是努力訓練自己,“在保護自己、保護別人的前提下,努力說真話。”
當我們對別人說謊成性的時候,漸漸就對自己說謊而不自知。這時產生的最大問題是什么?相當于你內心的尺子沒有準確的刻度,那怎么去度量這個世界呢?怎么能夠完成準確的表達呢?當然,這個準確是帶有主觀色彩的,不是客觀的——但這個世界,絕對意義的客觀的圓只存在于物理世界。
埃茲拉·龐德說過:“不折不扣地準確陳述,是對寫作唯一的道德要求。”

作家的本事,不是泛泛談起的奇思妙想;奇思妙想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準確。即使奇思妙想,也要以準確的方式來呈現,它才是奇思妙想,而不是胡言亂語。
內心的誠實,是準確的第一步,它與用詞的準確一定是相關的。同時,修辭的準確,也不僅僅是一種技術能力,而是幫助我們學會一個詞、一個詞地校正自己,不偏離誠懇——否則,我們所學習到的所謂修辭,更近于一百種說謊的技術花樣。準確,它是原則,是標準,也是方向和目的。就像得體的衣著是大小合適的,出色的寫作是準確的。
這也涉及我們對語文的一個誤解。我們習慣說“好詞好句”,有的孩子會把這些背誦或抄襲的“好詞好句”,硬性鑲嵌在自己的作文里。以為多了幾個成語,多了幾個哪怕牽強的比喻,就更有文采。我自己也走過彎路,但我現在認為,很難孤立地去判斷,假設生硬而不準確,很難稱得上“好詞好句”。美,如果離開了真的基礎,會變得脆弱而可疑。
我們看到許多繪畫大師,無論是野獸派還是立體派,他們早期的素描功底扎實。基礎的訓練越準確,越能支撐他們后來在藝術上的變化和創新。打乒乓球,最早的訓練看似枯燥而機械,有訓練準確性,才有后來的個人風格和打法。基礎越扎實,越能保障后面的風格變化。
初學寫作,我們希望準確,是不被他人誤解;持續寫作,我們所希望的準確,是表達出常人心中所感、口中所無的東西,是把難以言明的抽象在紙上凝聚為具象的能力。從準確到更準確——準確,是需要進階的。
就像畫家和乒乓球運動員,從準確的基礎訓練,變成準確的高難度訓練。可以用各種風格去呈現,那就是一種更高難又更自由的表達,不失準確,更為精準。
比如,當我們描繪動物所蘊藏的智慧與美,你可以說億萬生命構成的奇跡,有的是蜂鳥那么小,有的是鯨魚那么大;也可以進一步,寫蜂鳥的心臟小得像豆粒,鯨魚的心臟大得像輛汽車,這個世界充滿砰砰心跳的世界,是多么激動人心啊。再一步,能夠知道蜂鳥豆粒大小的心臟,是綠豆那么大那是豌豆那么大,鯨魚的汽車那么大的心臟到底是小汽車還是大貨車。推進的描寫,就像打靶,環數不僅是10環,而且更近核心——這是高手的射擊。

有人說:哎,大家不是都說簡潔最好嗎?對,一擊即中,這種簡潔,其實就是準確。字數少能說清楚的,當然不必啰嗦廢話。舉例,可以說“樹葉的邊緣被陽光鑲上一層金邊”,你說“披光的樹葉”,大家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說“向日葵結滿籽實的花盤”,直接說“葵盤”,大家也能理解,簡潔有效。
但什么叫簡潔?是不是字數少就比字數多簡潔,是不是形容詞少就是簡潔?不能數學上的簡潔等同于文學上的簡潔——文學的簡潔,更多指的是表達的有效和精準。用一個形容詞,就肯定比用三個形容詞簡潔嗎?不一定,如果前者是不合適的,用一個都是多余,都是啰嗦;如果使用得精準、豐富而微妙,用三個也是簡潔。簡潔,可以是迅速到達終點,也可以是一一抵達過程中的每個步驟——高鐵直達是簡潔,自駕游到每個景點都沒有繞路也是簡潔。我們要看表達的目的和層次,奧運比賽比的是速度,如果旅游看速度,就成了走馬觀花。如果說只以字數論簡潔,就易于淪為粗糙或粗暴,而喪失了細膩的表達層次。簡潔是最好的風格嗎?當然是,但,簡潔只是最好的風格之一,而并非唯一。
比如,春江花月夜,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都格外動人,單看是五個名詞,前面四個名詞以特定的形容方式來描述了這個夜晚,合成一種幻境之美。“春江花月夜”五個字,比“夜”這一個字,多但是好,而且美。有時,美,就是實用性之外浪費的部分。杯子啊碗啊,如果只用來喝水吃飯,凹一塊就夠了;為什么還要講究器形,還要有花紋圖案呢?為了美。春江花月夜,不僅是美,它是把人準確地帶入那樣一個具體的夜晚。
還是那句話,準確是最重要的,“及物”是最重要的,不用擔心多用了幾個字是不是就不樸素了。寫作樸素與否,不能剝離地判斷,不能只看表面的用詞量。比如說,孔雀是華麗,你如實描寫出了這種華麗——那么這是什么呢?恰恰,是樸素。寫變色龍五光十光,寫蚯蚓灰頭土臉,都是樸素的表達。剝離地說,黑白肯定比彩色樸素。但用什么顏色去描繪,取決于你寫的是什么,寫云是單色,寫彩虹就得七色,同樣都是樸素。因為,它們準確而不偏離。
形容詞的過度修飾存在問題,但唯簡是尊,未必就是鐵律。寫意有寫意的好,工筆有工筆的妙。只要達至準確和獨特,可以風格省儉,也可以修辭鋪張,就像這個世界有人素食,特別佛系;也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特別豪邁一樣。形容詞是導向精確的條件,比如月亮,它是公共的,但“溫暖的月亮”和“荒涼的月亮”迥異,揭示出詞語背后那個仰頭的凝望者……所以名詞的概括是公共的,而形容詞的感受屬于個體。
我們總是說動詞的重要性,我同意;但我們想沒想過,有人為什么動詞用得好?比如掐、擰和捏、比如摘、拽和撕……查閱這些動詞的定義,聯想這些動詞的場面,你會發現暗含其中的,正是形容詞之別。作家斟酌使用哪個動詞更準確,其實,就是在尋找和推敲這些動詞里埋藏的形容詞,看什么樣的形容用得更準確。所以用好動詞,意味著同時完成準確和簡潔。
名詞、動詞、形容詞,我不認為,作家運用什么詞性多就高級,什么詞性多就初級。想一想,我們一生中某些最重要的詞:生、老、病、死,它們無不既是名詞,又是動詞,同時也是形容詞。或者說,在生和死這兩個大詞之間,每個人都自己的方式,去填寫自己形容詞的一生。形容詞是個人風格,是難以被忽視的部分。
我覺得寫作者不必拘泥,可以骨感,也可以豐腴。沒有什么詞可以被天然辜負。一個平凡的形容詞或者一個討厭的副詞,嫁給了對的名詞或動詞,可以成就近乎完美的婚姻。所以,形容詞的判斷標準,是必要性,而不是數字意義的多與少。不必要的,多一個也是多;必要的,五個也不多。
我想,不用事先設定風格,不用在寫作上“凹造型”,跟著內容走——讓內容指領我們,而不是我們用一種想象中的高級風格打包全部的內容。重要的,是否準確表達了你的內心,是否準確表達了你所看到的世界。

我之所以從真誠、準確和簡潔入手,就是想說,在這條道路上,有許多看似定律的,其實是可以動搖的;看似是常識的,可能是某種誤區。魯迅說,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就了,就成了路;我想說,世上本來有路,走的人多了,路就變成了套路,就成了坑。你必須有自己的感知,自己的發現,自己的聲音。
真誠、準確和簡潔,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場景,把這三個詞串起來。作家要像獵豹一樣,題材就是獵物,作家對待題材,要像豹子追殺獵物那樣,專注而堅決。真誠是你的內心愿望想要抓住獵物,不是在那搔首弄姿,顧影自憐地欣賞自己;準確是你始終盯牢獵物,它上樹你就上樹,它跳河你就跳河,獵物的逃跑路線不一定是筆直,它可能走“之”字形、可能繞圈、可能調頭,沒關系這都叫你的路線準確;簡潔是你動作利落按住獵物,也許牙齒能一箭穿喉,如果咬著獵物后背,它的掙扎把你都快甩飛了,也沒關系,只要完成有效撲殺就可以。
真誠、準確、簡潔,說的是關起門來的案頭工作,那現在打開家門,說說室外的工作。其實早于動手寫作之前,先是應該動腿。
當孩子寫作文沒什么可說的,我建議,在外好好觀察你的寫作對象十分鐘,勝于把自己關在家里一個小時的苦思冥想。觀察,然后你就像運用畫筆那樣,寫作就像寫生一樣。包括作家,假設沒有豐厚的閱歷,哪怕他才華橫豎都溢,也易于變得沒什么可寫的,解決的辦法是走出去。作家應該像戰地攝影記者一樣,盡量靠近題材。“深入生活”,并非套話,恰恰是笨拙而有效的辦法——最不像捷徑的道路,才是真正的捷徑。見識見識,沒有見哪有識;見識見識,是先見后識。
假設我們關起門來照貓畫虎,照貓常常畫不成虎——你能畫出慵懶,也能畫出威風凜凜嗎?最好的辦法是,照虎畫虎,照貓畫貓,準確的觀察帶來準確的描繪。而且,現實中所提供的細節,遠遠大于預想。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我寫童話的時候去過動物園體驗生活。童年時候,當動物飼養員是我的理想,所以當我臨時穿上動物園的工裝時特別興奮,但僅僅幾個小時之后,我就像只熱帶的猴左右抓撓……由于炎熱和水土不服,我當場起了一身皮疹。當飼養員遠沒有我想象中的浪漫,他們從早到晚忙碌,根本不像我想象中那樣與動物整日嬉戲玩耍。
對我來說,剛到動物園的時候,清理動物的排泄物,是飼養員一項非常重要的日常工作。我目瞪口呆,看到飼養員抱著他們心愛的寶貝,順手把沾在毛叢間干燥的屎團摘去,就像漫不經心拂去一片落葉。而我抱著蜘蛛猴,偶爾發現屎渣,就像在廚房里發現蟑螂那樣,明知毫無必要卻依然驚恐起來。不過數日,我也不費吹灰之力和半點心思地,轉眼清理干凈——手法和飼養員一樣。
在動物園的日子里,我去禽鳥孵化中心,看到即將孵出的天鵝雛鳥,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從蓬蓬裙里蹬踏小腿;我聽到會喘氣的蛋,里面的小鸚鵡,心跳聲就像表盤上秒鐘的走動。我摸過白鯨鼓鼓的額頭,竟然是軟的,我像在摸一個化膿的大包;我也喂了地球上最大的魚:鯨鯊,它的腦門不光滑,摸起來像是大號砂紙。我陪著獸醫出診,看他醫治好發燒的馬和打架受傷的猩猩,他的工作還包括給大象修指甲,陪熊貓坐月子——他沒陪自己的老婆坐月子,對熊貓的老婆倒比對自己的老婆還好。如果是醫生治好了病人,病人送錦旗、寫表揚信,不知道怎么表達感激;可動物園里的獸醫往往沒有這樣的待遇,藥物、疼痛和恐懼讓動物對他懷恨在心。大家看在動物園拍攝的綜藝節目,其實無論多有流量的明星,猩猩都不會產生激烈的情緒反應,該吃吃,該睡睡,該掰手指頭發呆的發呆——那怎么讓它們有動作,至少鏡頭里好看呢?在演員后面,遠遠地,站一個獸醫。立即,猩猩捶胸頓足,甚至想尋找襲擊的土塊,總之是行動起來。獸醫想善待動物,但他的好意并不能馬上被動物領會;而所有這些素材,都是關在房間寫作難以設想出來的。我因為這些經歷,寫了《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這是關于誤解、理解與和解的故事,也是關于體諒、尊重與寬容的故事。非常感謝得到和得到用戶們,把這本童話列為2020年的推薦書單。
不是說只有遠方才有詩意,近處就全是苛且。只要用心觀察,在自以為熟悉的近處,充滿陌生和新鮮的內容。今年的母親節那個早晨,小區垃圾桶旁邊,出現了一只不怕人的小老鼠。小老鼠專注到肆無忌憚,抱著一塊面包皮啃咬——絲毫不管周圍路過的腳印,也無視抵近拍攝它的手機鏡頭,甚至有人把面包皮移到角落,它也毫不在意,繼續把臉埋進面包,沉浸在自己的咀嚼過程里。它為什么這么執迷而無畏呢?是因為饑餓嗎?是因為它對香氣的沉迷嗎?是它不諳世事險惡的天真嗎,不知道它對世界的友好和樂觀的信賴足以致命?是它相信自己可愛的樣子,并且自信到可以清除人類對它的敵意嗎?它這么小,沒有受到同類的照顧,它是不是在這個人類的母親節里失去了自己的媽媽?以至傷心到,有了赴死的勇氣?小老鼠的爪子是嫩粉色的,可它一出生,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已經老了。它的舉動讓我猜測和聯想。假設有人出于對老鼠的厭惡習慣,上來就要驅趕甚至消滅它,就不會產生隨后的聯想。
使自己不枯竭的辦法,就是不斷地出發,去觀察,去傾聽,去等待。作家所謂的“筆觸”——要讓作為工具的筆,克服自己與他人的間距,有動詞化的接觸和碰撞;只有做到,然后才能讓筆端具有神經元般的感知細胞,筆尖才能有觸感。
在觀察的過程中,不斷記錄,像個吝嗇鬼收集硬幣一樣,記錄靈感。許多才華縱橫的偉大作家都像守財奴一樣看護著每個靈感的分幣,相比之下,我們沒有偷懶的資格,也沒有揮霍的道理。
當然不僅是觀察,還要隨手記錄。我在生活中是個記憶力特別差的人,我總是隨身攜帶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依靠這個便利的道具,我掩蓋了自己的缺陷。有的孩子寫作文,有的作家寫作,覺得自己筆底為什么沒有波瀾壯闊?因為大氣象不能發生在小格局里。當你把一個洗臉盆的水變成一個池塘,變成一個江湖,變成一個海洋……你不用著急,波濤也好,潮汐也好,風暴也好,自然會來。
這十年來,我出了散文的“海陸空三部曲”:《巨鯨歌唱》《有如候鳥》《幻獸之吻》,鯨、鳥、獸,也出了童話“海陸空三部曲”的《小翅膀》《星魚》《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寫的是會飛的精靈、星星變成的大魚和會唱歌的長臂猿。我寫得不算多,但一直沒有停下來。這就是寫作者應該的生活方式,不斷動筆,不斷訓練。不是沒有遇到過瓶頸期,寫不出血肉的時候,先寫骨架;寫不出整體的時候,先寫局部。
有人說:我一直“想”成為作家——光是“想”沒用,“想”不能約等于“不寫”的借口。心想事成只是一種祈福方式,而不是勞動。蘇珊·桑塔格曾說:“學習寫作的唯一之路就是寫,說你正在思考,這個借口不夠好。”很多問題只有在寫的過程中才能被發現,被重視,被解決。創作沒有成規定法,寫什么題材和文體,用什么語感和節奏,這些需要上手才能判斷好壞。訓練讓我們找到準確的手感,找到順手的工具和辦法,高壓鍋煎雞蛋就不那么合適。

有些人總想著以后有時間動筆,憋個大招,要石破天驚。這個過程你總是靠想,就養成了不寫的習慣。這個習慣養成了,你看似沒有瓶頸期,其實你是在一個漫長的瓶頸期里,甚至成為終身的,從瓶頸到瓶底了,然后瓶口被封上了。還有的作家覺得自己一直沒有瓶頸期,也可能他總是復制自己,不挑戰新的難度,并且還自戀自得——這同樣是瓶頸期,只不過他缺乏自省而看不到,其實是活力下降的表現。
我想起,金槍魚由于鰓肌退化,它需要不停游動,讓新鮮的水流流過鰓部才能獲取氧氣;若停下來,就會缺氧窒息死亡。這種吸氧方式,叫作撞擊式呼吸。
金槍魚只能一邊游泳,一邊睡覺。寫作者的鰓必須不斷主動撞擊浪涌,承受海水里的咸澀;身體必須像一臺永動機那樣終身服役,才能享有運動中的睡眠。我看到身邊始終熱愛這個職業的作家,再艱難的寫作,他們也視為享樂。史航有一次說,如果不讓有些人工作反而是折磨——就像非要把魚捆在沙灘椅上,讓它曬太陽度假一樣。
一直寫,會不會遇到瓶頸期呢?會不會焦慮呢?沒什么新題材可寫,沒什么新手法可用,當然讓人感覺遇到瓶頸期的焦慮;可你只要嘗試新題材,處理新經驗,運用新手法,都會有猶豫和困難,都會有卡頓感。寫作就是這樣,凡是沒寫出來的都叫“不會”,讓你沒有安全感;寫得很熟的那種“會”可能是套路,是需要被拋棄的,這也讓你沒有安全感。我寫作已經超過三十年了,但坦率地說,我從未真正擺脫新手的處境和心態。
凡是有難度的事情,都是在提示你能力的邊界——能測試出你到底是不靈,還是長了本事,是個分水嶺。人只要不到極限,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就不會拓展自己。特別容易的時候,可能是對自己放松要求的時候。如果整天像躺在床上一樣放松、一樣舒服,那什么也干不成。每一天,盡最大可能去做事,不要給自己省力氣;只要省了力氣,你就無法碰觸自己的邊界。一個人,只有把自己驅趕到極限,原來的直徑才可能成為半徑,原來的終點才可能僅僅是出發的圓心。我們說“不撞南墻不回頭”,可撞破南墻根本就不必回頭,因為前方是血肉開采出的更大的世界。
做事,努力做到自己的最大可能,唯有這個,是我們能夠控制的——剩下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以我的偏見,這個“天”,指的是機會,也指的是時長。寫作和做所有事情一樣,都需要時間的力量。同樣是糧食,看你要用來做什么——煮粥時間短,那樣的文字軟爛、容易消化可不頂飽;釀酒的用時長,那樣的文字令人暈眩甚至產生后勁。無論做什么,沒有決心和耐心,粥不到火候只是硬米,酒不到火候只是糟糠。
所以遇到瓶頸期,不是寫作的特例,而是寫作的常態,你要接受這個事實,咬牙堅持,并且義無反顧。
也許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依然沒有取得期待中的結果,甚至可能被批評和否定。
有多種原因,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比如,你努力雖努力,但還沒到火候,還不夠好。有人的才華跟葵花似的,遠處就能看到;有人的才華跟土豆似的,得靠自己挖掘,得在黑暗和孤獨中繼續開采,才能找到自己的潛能和財富。當你還在過程中的時候,有人已經鮮花燦爛,當然注意力、焦點、贊美都不在你身上,但也不用羨慕。也許你得到的是種子,即使平凡、渺小、暗淡,但里面蘊藏著未來的春天。有些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禮物,就是包裝簡陋的,讓人當時都看不出來禮物,直到多年之后,我們才會感恩。所以,這個時候不用灰心,植物成長除了需要陽光,也需要陰天的雨。那些捧在手里的花遇到雨水很容易腐爛,但種子遇到雨水更容易發芽。就把那些批評當作提醒,當作建議,也許就是你未來進步的方向。
也可能,你寫得不錯,但是還是沒有人表揚你。還是那句話,文學不存在唯一的標準答案,各有偏好,很難被所有人喜歡。你是很棒的川菜廚師,但這個食客不吃辣,可能就體會不到妙處。文學,你就不可能讓所有人喜歡,要放棄這種幻想;何況,所有人都喜歡你是危險的,罪犯也喜歡你,說不定你不是同謀就是犧牲品。

我自己的寫作,幾次受益于批評,以及對批評的承受。早年有個散文作家說:周曉楓,你的句子太整齊了,都一樣長。我拿尺子一量,真是差不多,這樣節奏感不好,穩定而沉悶。我后來注意調節,讓句子變化,像手風琴一樣,有的拉長,有的縮短,就會產生文字的旋律。
還有,我年輕的時候寫得文風有點甜,挺獲好評的,當年的許多作品年選我都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后來我改變風格,有時比較犀利兇狠,受到了年長者的批評甚至指責,大意就是你再也不老少咸宜了,從此會被嫌棄。那個階段,果然年選很少有我的作品。我相當于從生菜變成香菜,我以為是手藝的“生”,走向是評價的“香”,其實呢?生菜因為沒有什么怪味,被廣泛運用,很少被討厭;香菜,有人就特別喜歡,有人就特別反感。何況,我還可能不是香菜,是韭菜甚至魚腥草。總之,風格越強烈,越容易招致兩極反應。那我理應承擔這樣的結果,又想獨特,又想廣受歡迎,挺難兼得的。雖然我獲得過一些獎勵,說實話,我現在也不知道,喜歡我和討厭我的讀者,到底哪邊人數更多。
我想,人人都承受贊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批評;可要是我們像紙船一樣不能承受幾個否定詞語,又怎么能遠航呢?只有追悼會上全是好詞,那是因為批評也改不了啦,如果我們還有改正的機會,那批評有什么關系呢?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遭遇挫折——批評,已經是挫折里面最輕量級的,是打擊里面最溫柔的動作了。他人的存在,是對我們的重要校正,我們不要變成那種脾氣比本事大的作家。
寫作有寫作的局限,批評有批評的局限。個人能夠認識的領域是有限的狹窄,盲人摸象總被當作嘲諷,其實正是我們的現狀。世界太大,誰也無法觸及整個大象,只能是有人摸到尾巴,有人摸到耳朵,然后我們相互參照,也能拼貼一個更為廣大的認識領域。所以,我們不妨更誠懇地表達,更耐心地傾聽。
一個好作家,應該是一個出色的口技演員,在他有限的胸腔,容納著萬千的聲音。他需要模仿,需要擁有一種近于附體的能力——他要做的,是對萬事萬物的尊重、傾聽與學習。他的眼里、心中和筆下,如果只是“我我我”,走不長遠。羅蘭·巴爾特說過:“應該把作家想象為在一組鏡子里迷路的人,哪里沒有自己,哪里就是出口,哪里就是世界。”

最后,我以一個故事來收尾。
有個國王遇到危險,除非他能夠在期限之內答對一個問題,才能免除殺身之禍。這個問題就是:“女人最想要什么?”
國王非常犯愁,他的騎士得知后,建議:“我們把國土一分為二,你往這個方向走,我往那個方向走,我們去請教,女人最想要什么。”他們這樣做了,但女人們的回答是各種各樣的:有的要美貌,有的要健康,有的要財富,有的要愛情,有的要智慧……這讓他們一籌莫展。
后來,國王遇到了一位丑陋的女性,丑到不敢讓人直視。但她說:“我知道答案,告訴你得有條件。沒人肯娶我,你已有皇后,但你的騎士還單身。如果他肯娶我,我就告訴你。”怎么辦?青春痘長在哪里會不讓你犯愁呢?當然是別人的臉上,總之,騎士答應娶那個世界最丑陋的女人,于是得到救命的答案:“女人最想要什么呢?女人最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決定。”
國王獲救,騎士娶了這個女人。騎士在婚禮上受盡了眾人的嘲笑。新婚之夜,當他鼓起勇氣去面對,他發現自己的新娘是世間最美麗的女人。原來,女人因為受到詛咒才變成這個樣子的,她的容貌在一半的時間里是丑陋的。但新娘說,現在騎士有權決定,她到底什么時候美麗,什么時候丑陋。騎士如何選擇呢?如果接受現狀,白天丑陋、夜晚美麗,他可以擁有一個銷魂的夜晚,但會受到眾人的恥笑;如果改變,讓新娘白天美麗、夜晚丑陋,騎士會被羨慕,但他面對一個驚魂的夜晚。
如果是你,該怎么選擇呢?至少是我,在腦子里做出假設性的二選一,可怎么都覺得自己虧了。而騎士是怎么做的呢?他對自己的新娘說:“你想做一個白天的美人還是夜晚的美人?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來做決定。”瞬間,新娘的魔咒解除了,她擁有無時不刻的美貌,因為找到了尊重并且愛她的人。
你看,我們雖然已經預先知道答案,知道女人最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決定,但遇到具體情況,還是會習慣從自己的角度和利益出發。然而,當我們懂得真正傾聽并尊重他人的時候,不僅能夠幫助別人,我們自己也能從困境中擺脫出來,成為獲益者。
打磨自己的內心,觸及他人的世界,擦痕可能會帶來痛感,但只有這樣,文字才能釋放光亮。每個寫作者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擦亮微弱的火光,抵抗著黑暗和寒冷,照耀著自己和他人。我想,更多的火光,就能彼此映照,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為明亮和溫暖……

非常希望在寫作的道路上,與你們相遇。
羅振宇:我覺得多年之后想起我們共度的這個夜晚,我會牢牢記住剛才那個故事,因為這其實也是我今天把周曉楓老師請來,給大家講講什么叫作家生活的原因。
反正我這一代人是這樣,一直生活在選擇之中,或者說叫狂奔之中。比如我們從上學開始只有一個出口——高考,考取一個大學。我知道這個方向是既定的,所以我就可以使出全身的力氣往那邊奔,這就是生活的底色。你在生活中、工作中經常遇到各種方向上的選擇,向左或向右,去天堂或去人間,堅持這個原則或相信那個準則,我們總希望別人給我們指一條路,這背后的潛臺詞是什么?是只要方向明確,我就可以使盡力氣往那邊狂奔,這是我們這代人——我不說別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所面對的人生。活到40歲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就是找路,玩命地跑,咱們“傻小子睡涼炕,不缺一把子力氣”。
但是我有一次聽周曉楓老師講到一個詞,這是我今天特別想把她請來的最底層的原因,就是那個詞——準確。準確才是人生真正的難題和底色。孔老夫子為什么一直跟我們說中庸?中庸不是沒有原則,中庸不是喪失了方向,我腦子中關于中庸這個詞一直有一句話叫“細如發絲的黃金中道”。
這個世界經常會呈現出完全相反的方向、完全相反的道理、完全相反的原則,你真以為你在選擇嗎?錯了,我們作為一個現實生活當中的人,只有一個使命,就是當所有的原則鋪排在面前的時候,你找到當下的一個口,然后像一把刀一樣準確地插進去,哪個原則都支配不了你,這才是真正生活的樣子。
比如開車,你說開車哪個瞬間向左是對的或者向右是對的?不,只有穩穩地在中道上,在那個細如發絲、極其準確又沒有極限的中道上,才是你正確地在開車。我自己大概40多歲創業,開始做一些事情,任何方向只要狂奔都是錯的,只有在現實生活中找一個口子,提高自己的敏銳度,提高自己對這個小口子的分辨力,然后扎進去,你才有可能做到自己想做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想,我們絕大多數人這輩子不可能像周曉楓老師那樣當一個作家,但是這種在某一個小切口上尋求準確的力量,是足以擺脫我們從幼年時代看到的那種狂奔力量的。這是一種對沖的思維,非常受益,非常受教。
我非常喜歡讀周曉楓老師的書,其實我讀過你每一本書——只要是得到電子書里有的。我們確實在搜集您的書,把可以拿到電子書版權的全部拿到了。
這是最新的一本《幻獸之吻》,如果你在線下逛書店的時候,比如在中信書店,你會發現有人特別留意地拿起這本《幻獸之吻》,你可以走到他旁邊,沒準可以跟他認識一下,因為這個人大概率是得到用戶,尤其是今天晚上看了這場直播的用戶。
我特別喜歡周曉楓的文字,我打一個不確切的比方,特別不準確,我其實有挺大的心理障礙去翻開一本小說,因為我知道,它會用情節勾引著我進入一條河流,我必須把這條河流從發源地到入海口走完,才算了斷和它的緣分。這個事情是預定地對我的時間和精力進行索取,所以我特別不愿意讀小說,雖然也經常讀小說讀得很嗨。
但讀周曉楓的書完全不是這樣,讀小說特別像沖淋浴,有一整套程序,你走進那個小房子就是一整套程序,但是讀周曉楓老師的文字像是泡澡,它沒有時間上的序列過程,這本書你翻開任何一段都可以任意地沉浸進去,享受那些準確的文字對你身上每個細胞的按摩和溫暖的擁抱,這是散文作家的優勢。在這個短視頻時代,當我們不愿意投入更多的時間的時候,請讀這樣好的散文,這種被幻獸吻過的文字。這是我作為大家的學習委員給大家匯報的學習心得。
下面我想說的是,作為一個很普通的男人,人生當中有一個非常尷尬的時刻,就是當你身邊出現一群優秀女人的時候,你猜會是什么感受?我身邊經常冒出這樣一個組合,我下面這段話大家試著調用自己的數學能力捋一下,你看你能不能捋得清楚。
大家知道我的搭檔脫不花吧?脫不花是很杰出的女性,她有一個閨蜜叫方希,方希也是脫不花的編輯,方希老師是中信出版社的大出版人,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出版人。她在山東大學中文系的本科同學,是剛才站在這里的周曉楓老師。周曉楓是脫不花的一本書的編輯。方希老師的研究生同學是李倩,就是我們公司著名的廚娘。而廚娘是我的同事,脫不花是我的合伙人。我不知道你弄明白這個關系沒有。她們四個優秀的女性經常組局,從辦公室里花枝招展地走了,她們的飯局從不帶我,作為一個普通男性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這本《幻獸之吻》的大出版人方希老師,今天我們也請到了現場,我們有請方希老師跟我們聊一聊周曉楓老師和這本書。

大家好,我是方希。
兩天前,周曉楓憂心忡忡地跟我說,你在我后面發言,我有一種被你毀了名聲的危險預感。我當然不承認,我說,你的名聲怎樣我不知道,但是我無法讓一塊豆腐乳散發蓮花的清香。她說,不,你會輕易地在蓮花上澆上豆腐乳。
這是我們交流的日常。互相都使用大口徑火炮向對方開炮,也許因為時間的墻太厚,我們用這種方式推開客套,在炮彈的穿梭中,呈現彼此濃烈的意見。
我17歲認識周曉楓,即使我認識她很多年,即使我對她的文學見解比較熟悉,我依然在今天獲得了啟發。一是當你把自己當成拐杖,在表達上就不會有太大的磨損,你就有了屬于自己的風格,誰也帶不偏;一是你拿什么當成最日常的工具,決定了什么跟你有關。比如,如果你親近效率工具,那么組織、財富,包括家庭和生活都被時間和數字的坐標標注得更清晰;如果你的日常觀察和表達工具是文學,那么你的世界肯定會超越個體和具體,頭頂的星空、他人的眼淚、深山里飄落的第一片黃葉都跟你發生了關聯。這些工具并無優劣之分,但一定對你的一生會產生感知上的優先順序。而感知不同的人生,即使生活軌跡差不多,也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在我愉快的大學時光,周曉楓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奇葩。大學第一周就開始了進入軍營的軍訓,晚上大家各自在營房里表演粗糙的才藝,有唱歌的,有念詩的,而周曉楓坐在床上給大家背誦了她的高考作文。
這實在是變態,那是在考場上,大家用三十分鐘炮制的一篇應試文章,里面可能還包含著老師們臨陣磨槍教的套路,一些在作文訓練中記熟的格式,一些努力迎合評卷老師的點題段落和名人名言。誰能在兩個月之后還能從第一個字背到最后一個字?
曉楓的高考作文得了滿分,但這和我們理解中的滿分作文非常不同,她通篇用詞華麗,意境縹緲,有強烈的思辨性。第二年我在《全國高考作文高分卷》中看到了這篇文章,每一行字都喚起了軍訓的那個夜晚周曉楓背誦的聲音,真是一字不差。
具體的文章已經找不到了,曉楓大學時候寫的一篇《浮云舊日溫柔》,是高考作文風格的延續:我是一只遲遲不忍飛去的蟬。留在樹上的是我的蟬蛻,陽光照著我金黃而脆弱的過去。
周曉楓是個天生的作家,她的天賦和她的興趣高度統一,屏蔽了其他的可能性,這是她的幸運,我的幸運在于,親眼看到了一個作家每個不同階段的變化。
周曉楓的文字識別度極高,從冰清玉潔,到華美繁復,到冷峻清澈,散文的主題不同,對應不同的語勢,但無論怎么變化,它們一眼即知,依然是周曉楓的。她很早就找到了屬于自己觀察和說話的語態,又從來沒有停止過進化。
作為一個出版人,我遇到過不少作者,他們說起話來搖曳多姿,既生動又有見識,寫出的文章完全兩樣,既無趣又生硬。好像一抬手寫字,他們就進入了某種蛋殼里,就是他們從小到大認為的文章就該這樣寫的模板,我們不去考慮語文教育的問題,因為教育本身并沒有讓他們丟失口語上的鮮活。他們在寫字表達的時候,丟失了自己的語態。
用李蓮英的嗓子說趙飛燕的話,是很難聽進去的。最好的方式當然是,李蓮英說李蓮英的,趙飛燕說趙飛燕的。原理很簡單,但是很難做到,為什么呢?因為我們覺得書面語和口語是兩套系統,但是你發現沒有,周曉楓的口語中有強烈的書面語痕跡,這是她非常自覺的錘煉,也是她運用最為自如,解碼過程最短的道路,惟其如此,她才會減少對準確的磨損。你們如果跟周曉楓吃過飯就知道,她說話極為有趣,從自己開始,打镲一切,被稱為飯桌上的郭德綱。你看,即使使用文學化的書面語,即使不提于謙的爸爸,一樣起到滿座皆歡的效果。
武俠小說中說的高手境界,叫飛花摘葉皆可殺人,是因為人本身是武器,花朵和樹葉不過是武器的延伸,如果板斧換了棍子就耍不開,說明還是用套路鋌而走險,沒有一個強大的中央指揮系統做應對。
文章和人生一樣,最重要的是打好節奏。周曉楓小時候喜歡大金牙的句子,華麗俏皮,這和我們現在說的金句有點不同,金句具備一個特點,它能出離于任何語境,在沒有上下文鋪墊的情況下,別人依然能夠理解,而且覺得警策。大金牙的句子不是,它是在一條河當中出現的讓水流能停頓一下的一個小凸起,把它從河里拿出來,它的力量就會降低。一篇文章,或長或短,都有舒緩,有緊張,周曉楓的文章中,常常出現非常密集的通感,非常精密的特寫鏡頭,而它們呈現出了一種整體的舒緩,就像每一根草都長得很結實,而取得的效果是你看到了一片柔軟的草坪。好的寫作是瞻前顧后,互相牽連,是整體性的輸出。字字珠璣的文章在我看來并不存在,這就像在一個狹窄的舞臺上,沖出來五十多人,都是主角,這場戲還怎么看。
周曉楓提供了一個示例,一個作家,可以過得很正常,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沒有像魯迅一樣家境劇變,沒有特殊的成癮癖好,不管是喝酒還是抽煙,不會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片狼藉,從破碎中尋找所謂與眾不同的感受。換句話說,她不作。
我非常同意斯蒂芬·金的說法,那種認為創作必然跟酒精、藥物,跟跌宕起伏的生活混在一起的想法,是我們這個時代通俗知識分子圈里最大的怪談。認為這些東西舒緩了他們過分敏感的內心,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慣用伎倆而已。要去無人的島摸鯊魚的角,才能寫得出東西來的人,很容易耗盡身上疑似的天賦。
一粒塵埃和一個宇宙是同構的,它們包含著同樣復雜的信息,我們去理解和接近任何一個,都會讓我們對世界達到同樣豐富的認知。我們不一定主動去找大江大河波濤洶涌,也能寫出內心的風暴。
作為作家的勇敢,來自于不顧一切地追捕準確感知,更來自于內心的完整。塞萬提斯有一句名言,翻譯成英文就是“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完美對應《易經》中的“修辭立其誠”,因為相信,所以誠懇,所以完整。遇到任何寫不動,寫不下去的恐慌,都有一根通天棍在心里杵著,不會擔心內在世界的坍塌,會非常自覺地探索形式和理念上與傳統散文有差異的寫法,而不會緊張,更不會賊眉鼠眼地觀察周邊的批評,內心揣測著受人歡迎的概率。
請不要誤解,我似乎把周曉楓說成一個完人,寫作之外的她是很煩人的。她是一個可怕的旅伴,不會算賬,不會討價還價,提出各種不靠譜的主意,并不為此負責。她也是個道德主義者,你的每一分鐘遲到和站在人行道中間,都要連帶她接受社會和內心的雙重審判。 但說她一點用沒有也是不客觀的。
我們在布拉格的一家出名的飯館,想吃烤豬肘子,大家都想不出來那個詞怎么說。這時候周曉楓迅速用國際通行的肢體語言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翹著蘭花指指著自己的大腿。服務員幾分鐘后就端上了香噴噴的大豬肘子。
寫作肯定不是大多數人的生計來源,但它是一個能日常攜帶的能量棒。曉楓說,它可以讓人無畏孤獨,理解他人,珍惜平凡,又相信奇跡。
羅振宇:好,我又來了,作為一個普通男性,大家有沒有感受到我的處境?身邊有這么多優秀的女性,而且都是那樣出口成章,包括脫不花,我的合作伙伴,還有李倩老師,我的同事,正好她們四個都是閨蜜,用歌德那句話來安慰自己吧,永恒的女性引導我們上升。作為一個普通的男性,旁觀就已經是幸福。
下一場啟發俱樂部,我們會請來一個系統科學家給我們講講復雜科學這門學科,我提前劇透一個內容,他會告訴你一個調查結果,就是調查了美國的很多公司,發現這個公司高管里面女性的比例決定了這家公司的品質,這兩個數字是成正比的,所以請珍惜身邊的那些優秀的女性吧。
很多人在評論區說,特別喜歡廚娘李倩,對,李倩也會出現在啟發俱樂部的舞臺上,我甚至可以劇透她的日期,9月1日,全國學生開學的時候,你想象一下李倩會帶來一個什么樣奇葩的課題,特別值得期待。
為什么今天啟發俱樂部會給大家請來一個作家?當然不是僅僅為了首發《幻獸之吻》這本書,我們最近經常說一句話,叫感謝你選擇成為一個終身學習者。
過去我們認為,學習的資源就是一個一個的領域,一個一個專門的知識,但是作為終身學習者的服務者,我們現在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我們應該服務于你的能力,而寫作是一種穿透性極強的能力。所以,我們公司這幾年的產品轉型,得到里面產品的轉型——比如最近我們上線的《職場寫作訓練營》——我們知道支撐每一個用戶的那個力道,我們開始找得到這個力道了。
就像前兩天我看了一本書,講教育的,它的作者叫戴維,他說其實學習這件事情一點也沒有那么神秘,你就想想一個原始人是怎么學習的,他說原始人學習就是四個場景。
第一個場景叫篝火,晚上回來吃飽喝足點一堆火,聽老人家講講故事,就像剛才我們啟發俱樂部這個場景,叫篝火。原始人還有第二個學習場景,叫水源,就是一小群人,肩負著一個艱難的使命,他們之間有堅定的信任,然后去做一個探索性的事情,比如說去森林深處尋找那個完全不知道在哪里的水源,這是學習。還有第三個場景,叫洞穴,就是他一個人在洞穴的深處躺著,閉上眼睛,一片黑暗,自己和自己交流和對話,反躬自省,反身自問,這也是一個學習場景。第四個叫生活,在前三個場景中獲得的各種靈感,最后都要放置在那種綿綿密密,像滔滔流水一樣的生活的流程當中,被反復檢驗,這也是學習。
而我們當代人的學習很可憐,好像只變成了篝火這一個場景,我們在教室里面排排坐,像剛才那樣我們聽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的演講,不,這不是學習的全部。所以,得到作為一個終身學習者的服務者,我們愿意探索每一個場景,比如說寫作這個能力,我們可以像今天一樣點起一堆篝火照亮你;它還有可能是我們結成可信的伙伴,往某一個方向去一同探索我們需要的靈感的水源;它也可能變成你翻開這樣的書,一個人在燈下和自己靈魂的對話;寫作當然也可以變成你做其他的事情,去展開你自己的生活流程時那個堅定的支撐。
今天晚上周曉楓老師其實就給了我們一個詞,這個詞當然不是專家專享的,就是“準確”。我們寫微信上的一段話,我們對自己朋友的一段感慨,我們寫作一段公文,其實都是這樣,只要做到準確,就是最好的自我表達,也是最好的對他人的支撐,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獲得的一種能力。
好,這是今天晚上作為你們的學習委員,我自己的一段感慨。下一周我們會請出系統科學家張江老師給我們講系統科學、復雜科學。
最后我忘了一件特別大的事情,非常榮幸,感謝中信出版社對我們的信任,《幻獸之吻》這本書在得到電子書首發。這張幻燈片出來就算是個儀式吧。

然后我們刻意地搜集了周曉楓老師過去有電子版權的著作,這四本書在我們的電子書庫里都有,如果你是我們的電子書會員,我強烈推薦你去享受這個泡澡般的閱讀體驗,里面的每一滴水都會撫慰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感謝周曉楓老師,謝謝!

接下來的啟發俱樂部就進入一個小小的答問環節,全國10個學習中心的同學在線下正在看這場直播,他們也提出了一些問題,我們有請周曉楓老師來回答,有請。
周曉楓:謝謝大家。我跟方希是彼此青春期成長的陰影,認為以后性格發育的優點都是靠自己的堅持,缺點都是對方給帶壞了,一般我們倆使用的詞語庫里沒有褒義詞,所以今天晚上說了這么多褒義詞,我還覺得欠她挺大的人情的,謝謝。下面我回答大家的問題。
張籍文:未來是視頻圖像時代,怎樣更好地培養孩子對文字文學的耐心?
確實是,我覺得對家長來說,最好的禮物是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去培養孩子的閱讀習慣。因為有的閱讀習慣是天生的,有的孩子特別喜歡讀書,有的孩子就像體育運動,你得強迫他運動,比如我們運動了一段時間,不運動的話我的身體就銹了,就難受了。所以,我覺得對孩子來說,還是比較早讓他們有獨自閱讀和沉思的時間比較好,為什么?包括我們的胃口,比如我們喜歡吃媽媽做的菜,我們喜歡吃家鄉的菜,都跟你的童年記憶鎖在一起,所以閱讀習慣的培養還是一定要早,提前下手一點,鞏固一點,要比后面解決的難度小得多。尤其是有好的閱讀口味,找到好的書的時候,你等于幫助他們找到了一生最可以信賴的朋友和親人,因為在書里的世界,他不會孤獨,他有解決自己孤獨以及尋找自己情誼和信賴度的辦法。
我的一個小的建議,不一定對,因為我自己也沒有孩子,我自己到現在有一部分是覺得并未成長的部分——有一部分家長覺得這個書是必讀書,你一定要讀,但孩子并不喜歡這本書,不管是什么樣的方式,我覺得除了是那種學科類的,或者是從事研究打基礎的,真的是沒有必讀書,剩下的必讀書是字典,因為你必須查字查詞。剩下的書,就像你在一個海洋里,有好多種魚類的時候,你不必強制吃,比如說你不讀這么好的書——不管是《紅樓夢》還是《莎士比亞》,你必須讀下來——我覺得在保持審美趣味以后,讓他選擇自己喜歡的書,讓他自己有共情能力很重要。不要把他上來就變成我要培養閱讀習慣,所以我要把想閱讀的書全部變成考試,這不是特別好的。
從小培養閱讀習慣以后,他會更容易在文字里尋找到這種安慰,當然我自己對視頻的克服也沒克服好,我只是說這個方式可能是稍微有一點用處。
山野行人:個人構思的時候很興奮,下筆寫就感覺很平常,下后再讀與修改就感覺很平淡,老師有啥好的解決方法?謝謝!
周曉楓:眼高手低是寫作的必經之路,我想得特別好,不管是我閱讀上看別人很好,還是我覺得想寫成什么樣,結果沒有完成,這個眼高手低真的是必經之路。有沒有說眼高手高的?有,天才,咱比不了,那種人就跟買能中大獎過日子似的,它有發生,但跟我們的生活沒有關系。
當然,眼低手高也不太對,因為眼低手高,在你的審美趣味很差的情況下,怎么可能寫好呢?我是說這種現象是一個非常正常的現象,并不是說怎么我這樣,是每個人都遇到過。這個困難我自己也遇到過,我還有過那種做夢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鼻涕冒泡,半夢半醒,這構思太好了,但醒了以后卻感覺平淡無奇,有的時候你想的時候覺得是特別微妙的一個場景,寫下來不過爾爾,也有灰心。
但這個我覺得沒有辦法,就是一點點地訓練。你只要是聽到這席話,能聽懂——有了十年書的苦讀才能聽懂,不可能是我在這兒說了一句話就受用。我要有這么一句神仙妙法,我早得道成仙了,我還吭哧吭哧這么費勁。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不停地靠直接經驗去了解,以及閱讀的吸收,這個是笨功夫。怎么說,所有做成事的人都是聰明人肯花笨力氣。這個笨力氣必須得花,而且有的時候你不用著急,我自己要寫一個東西需要花的時間特別長,有的時候是非常快的靈感的推動,能夠急速地完成;有的時候我最重要的作品,可能準備超過10年,真的跟懷孕一樣,貓三狗四,大象生的孩子兩年多。
你要很快地隨便寫一個隨筆,或者說寫一個很重要的作品,我覺得這個真的沒有捷徑,沒有啥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讀書,就是感知,就是訓練。提高一分兩分,十分,這么提高,有的時候還會有一個突然的下降,沒關系,只要突然下降,我們就知道曾經到達的高點是什么樣的,還有再繼續進步的空間,這個我自己也沒有什么好的解決辦法。
福福福:周老師,您是否學過心理學?您的書中關于情感體驗的描寫,牢牢抓住讀者的感受,安撫的,撞擊的,您怎么做到的?
周曉楓:關于心理學我其實沒有系統讀過多少書,我看過一些,小的時候看過,但是我可能是那種比較直接體驗的,怎么說?我在寫人物的時候,或者我在寫這個事的時候,會把我全都擱到里頭,我覺得每個作家就應該在每個作品里帶著自己一部分血肉,它變成了一種附體,就是我消滅了我自己。
比如我要寫一個人的生活經歷,跟我有很大的分歧,我會把這個人的原路走一遍,這個人的道路,有可能我要實地走。比如我要寫一個童話,包括《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我就在動物園待著,我可能要寫一個醫生的,可能就會跟醫院聯系,甚至非常可怕,還看過別人一個手術。
我們沒有那么大的想象的天賦,坐在房間里一閉上眼就能抵達別人,我覺得這個部分的自信,首先是對別人的不夠尊重,你不能說一念就能覆蓋別人每天結結實實的日子,所有的體驗可能真實地都發生在我的內心,我的生活中可能不是那么具體會模擬場景,或者我是心理上的模擬。我自己會成為那個人物,經歷他的悲喜,這是我自己的辦法。
苑君:現在很多作家會把文字IP轉售或者合作開發出各種電視劇、電影甚至動漫和周邊,您覺得這樣是對文字作品的大眾化傳播,還是對文字想象力的破壞呢?
周曉楓:工具,比如一把刀,你可以拿它在廚房給家人做一頓很好的飯,但這個工具也可以很危險,可能是一個兇器。轉換本身并不帶有那么多直接的褒貶,它是個雙刃劍,看你怎么樣去體會和認識它。
我原來做過電影策劃,我現在不做了,我覺得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我也沒八爪魚的本事,我還是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是我做電影策劃的時候一個經常遇到的問題,作家說為什么我寫得那么好,一流的改成三流的,跟影視一轉折,是不是二三流才能改成一流的?有的作家會有這樣的委屈和抱怨。我當時給他們舉了一個例子,你養的閨女,你好好把她養大,各方面都善待她,她長大了嫁了個渣男把生活毀了,我養了一個好作品結果弄了一個不好的影視團隊給我糟踐了,有這種情況。
也有那種,這個人跟小太妹似的,后來她變得非常好了,變得非常得體,有一個美滿的愛情改變了她的心境,她原來是叛逆少女后來改變了,也有這樣的。相當于我原來那個作品沒那么好,后來的機遇把它變成了完美的婚姻,過得很好。
是不是不公平呢?我們還要不要把作品生好呢?你不管怎么樣都要把作品生好。為什么?你把閨女養好了,是減少與渣男接觸的機會,她特別好的時候危險的幾率在下降,這是第一;第二,她不管以后什么樣,她是你的孩子,你愛她,你希望把全部最好的都給她,不管她未來婚姻如何,你并不是要從她的婚姻牟利,要榨取什么成果,你要好好把自己的孩子養好。
現在當然影視IP都很重要,原來我們說機會只給準備好的人,你有準備我才能給你機會,現在有時候是機會準備好了,只給并不為它心慌意亂的人,所以如果你真正安安靜靜地沉下心來,把你自己負責的部分做到體能、心力之內的最好,還是我剛才的話,剩下的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還是相信勤奮、笨拙、誠懇的勞動,最后我覺得命運不會辜負,這是我的一個理解。
一共是四個問題,謝謝今天晚上大家的陪伴,謝謝你們的耐心,謝謝得到對我的幫助。如果我的小學語文老師曾經給予我很大的鼓勵,讓我走上寫作道路,那么今天晚上對我來說,也是個非常美好的、非常具有激勵性的夜晚。連一個每天都說我壞話的人都開始說我好話了,我覺得特別感動,謝謝大家。
羅振宇:謝謝。周曉楓老師筆耕不輟,這么多年來艱難地往前跋涉,《幻獸之吻》是她的新書,我強烈建議——這是我第一次建議大家——不要在得到里看電子書,到書店買一本紙書吧。
作家真的不容易,這樣的書注定不能暢銷、不可能掙很多錢,但是你在書店遇到拿起這本書的人,剛才我說了大概率是得到用戶,你們之間的相識也很重要。
我補充一點,剛才我看很多同學在評論區里問:這是一個視頻時代,為什么還要學寫作?文字還重要嗎?當然重要。我跟你講一個電視界的小秘密,你知道所有的大綜藝都有專門的導演組叫字幕導演組嗎?包括你現在看的那種真人秀,屏幕上飛的那些文字,它們的精準、它們的準確,決定了這個真人秀節目的品質。你琢磨一下,這是人類文明特別有趣的一個規律——什么東西一旦被創造出來,它就永遠不滅失,它永遠在各種各樣的處境下,重新煥發光彩。所以文字這個東西也是一樣,不要聽有人說視頻時代來了,文字就沒有用,文字是我們一生的——方希老師說的,“能量棒”。
下周三晚啟發俱樂部,咱們再見。
直播回放,點擊下方鏈接↓
啟發俱樂部·周曉楓專場:1小時,了解作家這個職業
歡迎分享轉載→http://www.avcorse.com/read-29589.html
Copyright ? 2024 有趣生活 All Rights Reserve吉ICP備19000289號-5 TXT地圖HTML地圖XML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