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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戴桃疆

目前在播的月火檔四部、水木檔四部、金土檔兩部、周末劇加周末檔五部以及晨間劇兩部，共計十七部韓劇里，其中起碼六部都出現了男性主要角色赤裸上半身的鏡頭——

他們發生在角色自己的房間里（KBS金土劇《告白夫婦》）、

賓館的房間里（JTBC金土劇《The Package》）、

醫院病房里（SBS水木劇《當你沉睡時》）、

研究院宿舍里（KBS水木劇《瘋狗》）、

倉庫里（SBS周末劇《Bravo, My Life》），

以及停尸間里（OCN周末劇《BLACK》）……

比起不穿上衣站在窗口發呆，設置更衣場景算是銜接流暢的。

這些對推進劇情毫無意義的半裸鏡頭近年來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韓劇中。

眾所周知，在藝人管理制度執行相對嚴苛的韓國，拍攝裸露鏡頭需要事前協商，費大力氣設置這些鏡頭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作為電視劇主要收視群體的女性觀眾心理需求的轉變，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近二十年來韓國社會對于男性氣質含義及其塑造的觀念轉變。

在播韓劇中部分袒胸露懷的鏡頭

相比二十年前，現在的韓國社會要開放許多，盡管韓劇是一臺巨大的造夢機器，多少還是反映出這種趨勢，臺詞的尺度比照二十年前顯著擴大，電視劇主題仍然批量販賣純愛，但并不回避生理需求和婚前同居等行為，對裸露的接受程度更高。

時間倒退二十年，彼時販賣純愛的韓國電視劇中男性角色赤裸的場景是很少見的，主要原因當然是社會整體相對保守的風氣，次要原因也在于當時電視劇中的男性角色從設置上講根本犯不上脫掉衣服赤裸裸地對電視機前的觀眾們進行誘惑。

從1999年安在旭主演的電視劇《星夢奇緣》到裴勇俊2001年主演的電視劇《情定大飯店》，在這三年的區間里，韓國電視劇的男主角大多數都來自上流社會，不是天王巨星就是行業領袖。

1999年安在旭在《星夢奇緣》中飾演追逐音樂夢想的權貴之子

而女主角大多帶有灰姑娘的色彩，她們出身貧寒，通常與男主角處于同一領域或是從事與男主角職業領域關系密切的工作，權力即春藥，男性角色們根本不用脫，光是穿著西裝站在那里就足夠性感、誘惑十足了。

這一時期的電視劇中男性角色通常在情感關系中掌握著絕對的主導權，行事霸道又一腔深情。但這種在國內仍然十分流行的男主角款式在2002年的韓國悄悄發生了變化，更加斯文的男性角色開始取代“霸道總裁”受歡迎程度榜首的位置。

《冬日戀歌》，裴勇俊和崔智友

2002年，裴勇俊主演的韓劇《冬日戀歌》宛如一顆白色的催淚彈襲擊了東亞三國，裴勇俊飾演的男主角李民亨仍然延續著此前韓劇中一貫的男性角色設置，在情感關系中處于主導地位，無比癡情，但比照之前的男性角色文藝氣息更加濃重。

對斯文男主角的偏好早在2000年宋承憲、元斌、宋慧喬主演的電視劇《藍色生死戀》中便有了苗頭。

《藍色生死戀》，元彬、宋慧喬和宋承憲

宋承憲飾演的男主角比元斌飾演的男二號更加內斂斯文，不過依照男二號都是用來給觀眾愛的這種角色設置原理，當時的電視劇制作單位仍然認為觀眾會更加偏愛霸道總裁型男二號——這兩種對比度頗高的角色設置在十年后發生了置換，斯文、溫暖的男性通常是男二號專屬，而男主角則多是霸道總裁。

憑借《冬日戀歌》，男主角的飾演者裴勇俊在日韓兩國獲得了無與倫比的人氣，裴勇俊接下大量商業代言，成為廣告商和大型綜合型企業最推崇的男性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面部線條十分柔和的裴勇俊非常注重身體肌肉線條的塑造，2004年裴勇俊對日發售首部寫真集《像The Image》，內頁中出現了大量赤裸上身展示肌肉的畫面。寫真集并沒有收到預期的市場反饋，日本影迷對裴勇俊這種和《冬日戀歌》完全不同款式的形象完全不買賬。

當時的女性觀眾多數癡迷于韓劇男主角死去活來的癡情，這種“癡情”的背后是情感關系中建立在性別優勢地位上的壓迫性主導，男性外形上的柔和與斯文氣質弱化了情感關系中的壓迫感，令女性觀眾獲得了心理上的舒適感和安全感。

清晰的肌肉線條是具有壓迫感的，與之相關聯的暴力重新拉響了女性直覺中的警笛。站在今天回顧裴勇俊這套寫真，失敗之處在于裸露場景和暴力場景聯系在了一起，色調偏暗，采用的是純硬漢系的攝影。

近些年轉戰好萊塢的韓國男演員李秉憲一直走的就是這種風格。

李秉憲的面部線條感更強，飾演的角色也大多是更加粗糙的硬漢，加上演員本人持有的典型父權社會直男觀念，簡直就是壓迫性父權硬漢的完美化身。

就在裴勇俊寫真失敗的同一年，另一個肌肉也很發達的男藝人獲得了成功。鄭雨薰（Rain）憑借韓劇《浪漫滿屋》以及音樂事業上的成功，登上了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

從2004年起，韓國娛樂產業在藝人和影視角色塑造上走上了一條全新的道路，這條道路不是高速公路那種規劃得很好、鋪設得整整齊齊的路，而是實驗性的道路，模仿美國和日本的痕跡很嚴重，鄭雨薰的成功得益于在他身上融合的美國、日本以及韓國本土的多種元素。

鄭雨薰有著非常典型的韓式長相。在《浪漫滿屋》中，他飾演了一個搞流行音樂的歌手，和五年前《星夢奇緣》中安在旭飾演的“小民哥”那種韓國演歌風格的歌手完全不同，發型上深得日本洗剪吹款式的精髓，造型和行事風格則承襲了美國青年的風格，言辭和情感上都有著西方化的直白，身體肌肉感更強。

登上《時代周刊》封面后，美國媒體的批評聲中不少都是指向鄭雨薰對美國流行歌手的模仿。但韓國真正想要的不是模仿美國，而是獲得與之平等的地位，這種訴求并不來自于韓國娛樂業，而是2003年盧武鉉出任韓國總統之后提出的口號。

和白種人主導的美國獲得文化上的平等，最直白體現在于，從這一時期開始，韓國電視劇中的男演員越來越白，白到反光、白到不像黃種人。

從六十年代樸正熙韓國第三共和國獨裁開始，以經濟援助文明介入韓國的美國文化便在韓國社會中占據了主導地位，美國浪漫愛情故事片中展示的白人男性形象彌補了韓國影視文化男性形象的不足。

在影視作品中充當白馬王子的白人男性英俊、富有、深情，他們對待女性的態度更加平等友善，而且會主動分擔家務活。這都是傳統儒家文化影響下韓國男性做不到的。

但是對影視作品中理想男性的憧憬并不代表韓國女性對白人男性有什么指望。

韓國女性要追求的并不是真的白人男性，而是那些具有紳士特質、平等精神、會幫忙做家務的現代男性，而皮膚白皙、身材健碩這些表象特征則成了白馬王子的標志。

韓國社會，尤其是韓國女性這種對性別地位平等的追求者在影視作品層面的反映與另一股風潮融合了，那就是日本刮過來的少女漫畫風潮。

日本少女漫畫在角色塑造上受到了西方極強的影響，早期白皮膚、藍眼睛的純白種人角色暫且不提，后期的長出黑頭發、起著日本名字的角色也往往有著更加白皙的皮膚、更大的眼睛、更高挑的身材、更長的腿。

根據同名漫畫改編的《宮》

2004年開始，韓國影視大批量改編流行的漫畫式輕小說和漫畫作品，標志性的有根據可愛淘輕小說改編的《那小子真帥》和《狼的誘惑》，2005年出現了妖艷系男子《王的男人》，2006年熱門影視劇《宮》則參照日本皇室虛構了韓國皇室……

韓國走紅的男明星并沒有延續鄭雨薰的西方式健碩身材，而是開始追求更加漫畫式的相貌，更加纖細、相貌上中性特質更加明顯，以至于出現了2009年電視劇《原來是美男啊》這種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的橋段設計。

2009年韓國電視劇《原來是美男啊》海報

所謂物極必反，男性太過偏向女性化的整體氣質存續時間久了，自然會滋生厭倦感。

2009年，同樣是漫畫改編的電視劇《花樣男子》播出，具有鮮明父權社會男性氣質的霸道總裁款男主角帶上全新裝備“大長腿”重裝上陣，韓劇主要男性角色身上的男性特質開始從中性向男性回調。

也正是這一時期，韓國男星形象開始對“大長腿”這一特質產生畸形的需求。日本漫畫人物通常都有著超長的腿部，漫畫改編作品的觀眾對還原程度有著很高的要求，“大長腿“作為標志性的特質被保留了下來。

韓國的漫改風潮盛行大概有十年的時間了，這十年里韓國實際上并沒有找到一款標志性的、獨屬于韓國現代男性的形象，那些穿著傳統服飾出現在時代劇、穿越劇中的男性角色除了負責深情之外，并不能在造型上對當代男性形成指引，且隨著經濟增長勢頭出現衰退跡象，社會逐漸趨向于保守，漫畫式的多元審美似乎也逐漸被排斥，但漫畫式的劇情設計和角色設置的趨勢仍然沒有衰退，它的高潮出現在了2013年的韓國電視劇《來自星星的你》。

和明星、富豪、穿越時碰到的古人談戀愛終于滿足不了韓國人了，韓劇選出了影視行業代表千頌伊和來自外星的雄性談戀愛，金秀賢飾演的外星人都敏俊屬禁欲系，平日里做教授穿得西裝革履的。

制服象征著身份、地位和秩序，趨于保守的社會風氣中，西裝和其他制服成了備受推崇的裝扮。想要把制服類穿得有形有款，就必須要有好身材作為支撐。

金秀賢同一時期大熱的男演員身材仍然偏纖長，肌肉有線條但膨脹感并不強烈，許多模特轉型做演員的，比如最近因為在播韓劇《當你沉睡時》又火一把的李鐘碩，就非常容易駕馭現實題材韓劇中的漫畫式角色。

韓國進行影視化產業發展之后，背后的推動力之一是商業，化妝品制造、服裝設計、家具風格乃至生活方式都被商業滲透了，如果說漫畫式的花樣男子時期刺激了韓國男性對面部保養和整體造型的需求，對好身材的推崇刺激的則是更加長遠、更大的身體投資。

都敏俊之后三年，韓國才出現爆款國民老公柳時鎮。2016年韓國電視劇《太陽的后裔》中宋仲基飾演維和部隊所屬特戰警備隊大尉，是一個需要突出男性氣質的角色，但這種男性氣質再也不會是那種父權家長制的男性氣質了。

宋仲基在漫畫式人物最流行的那幾年一直沒能大紅大紫起來，他長著一張不那么漫畫式的韓式娃娃臉，面部線條圓潤，彰顯男性氣質的部分除了軍隊制服就剩下脫下制服后精壯的肉體了。

韓國電視劇中的流行款式大致三年變一回，當下的流行款式就是“線條柔和面孔”搭配“精壯肉體”，男性角色非脫不得以全面展示，因此越來越多的韓劇中出現無緣無故裸露上半身的鏡頭也只能說是潮流所致。

當下韓國影視劇中的男性主要角色大概就是女性靠購買力投票決定的終極進化款，他們有著柔和的、不帶侵略性的面部特征，精壯的身體、結實飽滿的肌肉，以及兩條大長腿。

如果說《浪漫滿屋》時代是美日韓三國雜糅的初級款，宋慧喬像當下大多數女性一樣似乎更傾向于選擇《太陽的后裔》中的終極進化款。

公允地講，當下的韓劇已經不像漫畫式韓劇最流行時那樣推崇容貌上的標致了，轉而看中氣質。氣質作為一種存在和行為方式，和容貌同樣是他人可見的，卻不全賴醫學手段或是上蒼垂青，是可以通過練習獲得的。

2003年，受健身操教練鄭多燕影響，韓國逐漸掀起了一股健身熱潮，帶有父權特質的肌肉逐漸轉變為自律、節制、健康和活力的象征，成為社會新的追求，配合著社會現代化進程、平權觀念和審美潮流的不斷轉變最終形成了當下韓國社會對于男明星外形的要求。這種對男性氣質和男性形象的塑造又隨著韓流影響了泰國和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