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前些年，有一首歌特別火爆：“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我們村里就有一位小芳，她簡直比歌里的小芳還美。我該叫小芳嫂....

前些年，有一首歌特別火爆：“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我們村里就有一位小芳，她簡直比歌里的小芳還美。

我該叫小芳嫂子。他是我舉哥哥的媳婦。舉哥哥的媽媽是我的喬大娘。

我六個月就被媽媽送回農村交給奶奶撫養。那時候奶粉都要憑票購買，根本買不到，就以爸爸媽媽磨的米粉為主要口糧了，經常餓得嗷嗷叫，面黃肌瘦。喬大娘生的第四個女兒叫小畫，比我大兩個月。看奶奶抱著饑餓的我，一老一小作難，喬大娘就主動提出可以喂我吃奶。奶奶萬分感激，忙把我報給她。誰知道我小小年紀還挺要面子，一看不是熟悉的人，，非掙著不讓喬大娘抱，寧餓不吃。后來喬大娘就挑了個月黑風高夜，趁我昏昏欲睡時吹了燈，把我攬在懷里。我果然就范，狠狠吃了頓飽飯。后來，喬大娘經常這樣喂我，給了我不一樣的關懷。懂事后，奶奶老是告誡我要報喬大娘的恩，滴水之恩，還當涌泉相報呢，更何況這哺乳之恩。

于是，長大回爸爸媽媽身邊上學后，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回家鄉。奶奶每次都會讓我帶著禮物去喬大娘家

看望。喬大娘家我是喜歡去的，因為他家有四個姐姐都可以和我玩，尤其是最小的小畫姐姐，更是因年齡相近有更多共同話語。

有一年回去，再去他家，大門上貼著大紅喜字，他家多了個美人，小畫告訴我舉哥哥上個月結婚了，這位美人就是她嫂子小芳。小芳嫂子美的超出了我以前的經驗，她帶著與生俱來的洋氣，皮膚白里透紅，一雙大眼睛靈動得像兩汪清澈的湖水。后來讀《紅樓夢》里描寫黛玉的“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時，我就馬上想到了小芳嫂子，她的眼睛應該就是這樣的，總吸引著我想多看她兩眼。小芳長得漂亮，穿得也美麗，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確良連衣裙，露出健美圓潤的小腿，舉手投足間風姿綽約。我對小畫姐姐有一位這么好看的嫂子羨慕不已。

“可不是好看嗎？花了我家一萬塊錢呢”！小畫姐姐得意又心疼。

“一萬塊？”我也覺得好多錢啊，要知道我們買個冰棍兒吃才花5分錢呢。

“我爸說了，我家就我哥這一個兒子，我大姐二姐出嫁婆家也給了點彩禮，再借點錢，我三姐到時候也可以給家里掙點彩禮。一定要舍得花錢，給我哥討個漂亮媳婦”。

舉哥哥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是喬大娘家唯一的兒子，我是一向知道喬大娘全家對他的看重的。家里出這么多的彩禮錢給他娶媳婦也是正常事情。

小畫還告訴我，小芳嫂子不但長的漂亮，還是高中生呢，來她家時帶了好多書過來。小芳嫂子一聽小畫姐姐介紹我是“城里上學”回來的孩子，熱情地沖我笑著，拉著我的手去她房間扒拉她的書箱。《封神演義》、《紅樓夢》、《紅巖》，還有很多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外國人名的書，其實我那時大概才上小學二年級，對于這樣的大部頭還沒什么興趣，倒是翻出了幾冊《大眾電影》的花花綠綠的雜志，對于里面光鮮時尚的明星們十分羨慕。

一個暑假里，我經常到喬大娘家里去，小部分是和小畫玩，順便繼續享受喬大娘對我的疼愛，更多地我是去在小芳嫂子身上飽眼福。她不僅長的那么好看，還有那么多的花裙子啊。在大家都是汗衫、短褲的農村，小芳就是一股清流，她每天都會換一件裙子,每件裙子穿在她身上都是那么美。每當我滿臉艷羨和崇拜地看小芳時，喬大娘、舉哥哥、小畫等，他們全家人也都充滿了驕傲和自豪。小芳的漂亮換來了他們無限的榮光，誰都羨慕他們家娶了這么漂亮的媳婦，誰都知道他們家吸引來了這么個漂亮媳婦。小芳集家人萬千寵愛于一身，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上山放牛，甚至連家里的飯她也只用打個下手。小畫悄悄告訴我：“我媽說了，我們家干活的人多，我嫂子只用養好身體，趕緊給我們家生個漂亮的大胖小子比啥都強”。

小芳的裙子讓我在山灣的一個夏天格外色彩斑斕，我也和小畫一起無數次暗暗期盼小芳能生出一個多么可愛的胖娃娃。

放了寒假，我又回到山灣過年，照例去喬大娘家探望。小芳還是那么漂亮苗條，沒有一點要當媽媽的樣子。小畫姐姐偷偷告訴我：“我爸媽和我姐姐們都著急呢，你說我嫂子為啥還沒懷孕？”小孩子的世界哪懂得了小芳還不懷孕？我和小畫開心地下紅薯窖里撿紅薯去了。

過年時，很多叔叔伯伯、哥哥嫂子什么的都會結伴來我家給爺爺奶奶拜年。我卻沒有見到舉哥哥和小芳。在村里遇見小畫和其他小伙伴時，小畫說小芳和舉哥哥吵架了，正鬧著要回娘家。

全家熱切的盼望了半年多也沒有盼來喜信，他們有點急了。因為村里今年娶來的幾個新媳婦都開始各種反應了，最好看的小芳，卻還沒任何動靜。喬大娘開始各種明示暗示，也悄悄地拉著兒子反復叮囑。在他家玩時，我好像從小芳的背影里發現了一絲孤獨。

時間總是按自己的步調走著，不急也不緩。它走到了我的五年級暑假，終于見到了小芳抱著一個小娃娃，不過不是小畫老早描述的該有的一個大胖小子，這個小娃娃是個瘦弱的小丫頭。

“大嬸，我也是命苦，你說就這一個兒子，花大錢娶個媳婦，本來想著能續這老張家的香火，咋就攤上這場子事呢？”喬大娘來我家串門時，總是在奶奶面前嘮叨，滿面愁容。她那本來和藹的臉龐被焦慮覆蓋。

“唉，這種事誰也不想攤上，這幾年小芳沒少受罪，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有這個孫女也是咱家后人呢”，奶奶說。

“那可不行啊，以后恁侄子俺倆百年后，沒個孫子誰給俺燒紙。這是壞了多大良心，才是絕戶啊，俺還得想法兒”。

可是這法兒卻是真的不好想啊，我在大人們的聊天中漸漸知道了小芳這幾年的情況。她成了人們口中那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不知道有什么先天的疾病，先是一年多沒有懷孕，后來各種看醫生吃藥打針，終于懷上了，誰知道生下來是個女孩。偏偏醫生又說她很可能以后再也不能生了。這消息對于喬大娘全家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他們悄悄地暗自懊悔了無數次，如果當時不貪圖小芳的美貌，不想著給家里生個漂亮孩子，換個潑實健康的媳婦，他們怎會有今天的煩惱？

小芳的身體不好，女兒養的也嬌弱。按著農村計劃生育的政策，頭胎是女孩，可以再生一胎。醫生只是說很可能不會生，沒說絕對呢。

小芳早早給女兒斷了奶，帶著全家的希望繼續開始了拼兒子之路。天不助人，她的再次懷孕，不僅沒有盼來兒子，反而因為是宮外孕大出血，只能切除了子宮。她真的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她的身材不再圓潤有致，眼睛也不再閃亮靈動，面色蠟黃，很久不穿裙子了。

又是一個炎熱的暑假，關于小芳的那個畫面、那種氣味、那些人群以前所未有的沖擊力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中。

那是一個中午，格外的奧熱，知了在樹上不停聒噪，樹葉都被曬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奶奶做了簡單的撈面條，我們剛剛盛到碗里，聽見東院的嬸嬸來叫：“快去舉家看看吧，小芳出事了”！

我全然不等奶奶換上涼鞋，一個箭步沖出屋門，向小芳家跑去。“出事”一詞像煙火，瞬間點燃了小鄉村里人們的關注。

他們家的院子里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我借助小孩子的靈活，迅速找到縫隙擠到了人群前面。

小芳躺在地上，滿身滿臉的土，頭發上還沾著好幾根秸草，使勁地掙扎。舉哥哥滿臉是汗，蹲在她身邊，雙手死死地扭著她的胳膊，把她摁在地上。小芳邊掙扎邊哭喊著：“放開我，放開我，我不想活了”。舉哥哥一邊死命地摁著她，一邊催促身邊的近親兄弟“快點。快點”。

我正在詫異發生了什么，身后的王嬸開始給后來趕到的人們解釋：“小芳和舉生氣了，說是不想活了，把家里剩的半瓶敵敵畏喝了。”

“啊？那還不趕快上醫院洗胃去”？

“不用上醫院，還得多少錢花，他們家這幾年往她身上花了多少錢了。”

“還是灌大糞算了，她把敵敵畏一噦出來就沒事了”。

舉哥哥的叔叔，真的很快從廁所里舀來了一瓢大糞。

農村的那種旱廁，是今天生活在城市里每天用著沖水馬桶的人無法想象的。農村要種地，種地則離不開施肥。最方便好用的莫過于自家的糞肥。每家每戶都會在院子角落里挖個大坑，再拿磚頭在前面砌個腳踩的位置，就是個廁所了。屎尿就會匯集在大坑子里，每倆仨月家里的男主人會把漚好的糞挑到自家地里去。冬天了還好些，每逢夏天，屎尿在高溫的作用下都會散發著惡臭，蒼蠅在糞池里產卵，孵化出無數只蛆蟲在廁坑里爬來爬去。

那位叔叔拿來的瓢里裝著黃綠色的屎尿湯，蛆蟲好像受了驚嚇，蠕動得格外活躍，有些甚至要爬出瓢里。

很多年輕的姐姐嫂子們都發出作嘔的聲音，甚至有兩個直接就吐了。

舉哥哥接過糞瓢，想要往小芳的嘴里灌。小芳的哭喊聲凄厲得像鬼一樣：“啊！~~不！！我不要~！！我不要！！”她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鯉魚打挺地一撅，舉哥哥手里的糞瓢被她打翻在地。

那位叔叔和沖上來說：“還是把她先捆上，不然灌不下去的”。

舉哥哥把小芳連拖帶拽地拉到院子里栓牛羊的橛子那里，叔叔找來幾根繩子。又上來幾位叔伯兄弟和大娘嬸子們，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小芳的四肢拴在了橛子上，她連話也說不出了，只剩沙啞的喉嚨里在嘶嘶做響，眼睛像血紅的珠子一樣瞪著。喬大娘半跪在她身邊，大聲說：“小芳啊，你就趕快喝吧，一喝就吐，一吐就好了”。

小芳沒了掙扎的力氣，舉哥哥把叔叔又遞過來的糞瓢送到她嘴邊，蛆蟲和發酵的屎尿被倒進她的嘴里。人群發出驚呼的同時，小芳真的吐了，從她嘴里噴涌而出的有糞肥，有蛆蟲，有剛吃過的午飯，有綠色的膽汁，有血色的內容……不知道有無她喝過的農藥，只知道人群發出了放心的歡呼，大家認為她得救了。

小芳被松開后，還在不停地吐，她吐得那么豐富，似乎把自己身體里的所有內容都吐了出來，她吐得那么專注，似乎所有的器官只剩下可以嘔吐的這個通道，她吐得那么絕望，似乎她的世界走到了盡頭。

我已經不記得最后的人群是怎么散去，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在小芳渾身屎尿蛆蟲地吐天吐地時，我只記得自己在酷暑炎夏冷得渾身打著哆嗦。

小芳果然把農藥吐了出來，她得救了。小芳瘋了，她只能活在屬于自己的那個世界了。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去過喬大娘家。

在村里再見到小芳，她又穿上了她的裙子，那么艷麗，那么奪目。

三年后，小芳溺水而亡。據說被發現時，花裙子膨大著飄在河面上，像一朵綻放的大麗花，小芳被河水浸泡清洗得特別白皙。她終于干凈地告別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