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新得唱本一批，中有勸世歌數種。勸世歌是民歌的重要類別，體現了作歌者系民隱、察民瘼、補時弊、匡世風的良苦用心。勸世民歌的內容之一，是護生戒殺，從良向善。如同治....

新得唱本一批，中有勸世歌數種。

勸世歌是民歌的重要類別，體現了作歌者系民隱、察民瘼、補時弊、匡世風的良苦用心。勸世民歌的內容之一，是護生戒殺，從良向善。如同治戊辰年（1868年）京都琉璃廠東門內路北篆云齋范家刻字鋪刊本《牛戒輯錄》，專門輯錄戒殺牛食牛格言、故事與俚歌，有人錄出《先賢遍示鄉村戒殺牛歌》云：

世間最苦是耕牛，四時勤苦總無休。犁耙著上千斤重，更有麻鞭逐日抽。惡言毒語諸般罵，黃昏清早不停留。田硬土深耕不動，肚饑口渴淚雙流。吃些水草充饑渴，種得田禾主自收。偶然吃了幾科稻，合家大小罵瘟牛。麥磨面兮米做飯，芝麻菽粟滿田疇。親朋會聚朝朝樂，喪祭婚姻事事周。若是家中無錢使，一心只想賣耕牛。牛到老來無氣力，牽與屠家去斫頭。捆綁四蹄持利刃，斷喉割肉有何仇。眼淚汪汪說不出，破肚抽腸鮮血流。涂鼓釁鐘需牛血，點燈作燭用牛油。抽牛筋兮作強用，拔牛角兮作弓觩。剝皮鋸骨兼刮削，百般痛苦鬼神愁。牛因前生罪孽重，今生罰變作耕牛。人若今生也造業，難保死后不為牛。人到做牛知牛苦，那時懊悔不自由。吃牛之家招瘟疫，戒牛之士獲天庥。報應昭昭真不爽，清夜思量可自由。但愿人人憐牛苦，生生世世勿屠牛。

又有《先賢戒食耕牛歌》云：

莫變牛，莫變牛，口不能言空淚流。指望變牛償夙債，誰知依舊結冤讎。人不覺，主人忒也心腸惡，只貪小利入包囊，不顧老牛遭鼎鑊。也記得，壯年時，一犁春雨苦支持。勤耕只顧家殷富，忍餓何曾人得知。又記得，春起早，口嚼后園陳爛草。口干草爛不堪吞，主人認草如珍寶。田偏緊，日偏長，肚中無食眼中黃。回頭指望將來放，反被加鞭趕逐忙。行走緩，罵瘟牛，磨牙切齒似冤讎。皮開肉綻因何事，日落還嫌工不周。天不雨，旱田多，晨昏車水上高坡。肚饑口渴無人念，車重還須盡力拖。至秋成，年歲好，禾黍豐盈收獲早。全家溫飽樂淘淘，終朝計較牛年老。牛將老，力已弱，臨春未必能耕作。莫將閑草養閑牛，早賣銀錢多快樂。牛聽得，心中悲，只圖年老得相依，豈知未老將來賣，鐵石無情也慘凄。主欲賣，斷難留，屠宰聲聲喚買牛。可怪主人心太忍，從前恩愛反成仇。屠買得，使繩牽，滿懷哀怨口難言。回頭望主全不倸，不念勤勞只愛錢。別主人，全不顧，眼淚如泉心恐怖。戀主依依行步遲，轉頭猶望門前路。入屠市，已消魂，求生無路死無門。屠兒執斧當頭劈，萬苦無伸不忍聞。身軀大，氣難絕，活剝皮，生取血，可憐筋骨顫巍巍，怒目恨屠心膽裂。刀不歇，細割輕刳還薄切，炭烘油沸焰騰騰，對面熬煎淚如血。眼睜睜，肉已熟，饞口紛紛食我肉，不憐牛苦受凌遲，還嫌牛瘦味不足。足不足，莫歡喜，報施自有循環理。勸君切莫恃強梁，恐怕來生我似你。

或曰此種護生戒殺內容，多迂腐不近人情。其實不然。比如戒殺牛食牛肉，《牛戒輯錄》有序說其緣由云：

天下有有功于人、無害于人者，而人肆然戕之，忍乎不忍？吾知稍具人心者，必僉曰，不忍也。天下有至尊不輕用、群祀莫能享者，而人紛然食之，敢乎不敢？吾知稍知義理者，必僉曰，不敢也。何獨于牛而忍之、敢之？夫春雨一犁，秋云萬畝，喘聲未定，鞭撻頻加，而人生衣食之資賴焉。乃大功未報，遽付屠刀，宛轉哀鳴，苦衷莫訴。君子聞其聲而遠之，況習以為業，藉以取利乎？殺者固慘矣，而食者亦未見無傷。蓋牛之為物也，宿應元武，牲中太牢，物雖粗而品則貴。國家惟郊廟大祀用之，余則不濫用也。我輩何人？居然坐享。彼食之者動曰：“有其殺之，然后食之，于我何咎焉？”殺之者亦曰：“不有食者，奚以殺為，于我何咎焉？”兩相委而咎莫能辭，忍也，敢也，均未返諸本心也。

牛有功無害于人，而人殺而食之，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乃人之常情，與迂腐無關，更與宗教信仰無涉。常情即人區別于普通動物的惻隱心、羞惡心、辭讓心、是非心。《孟子》卷三《公孫丑上》云：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忍人之心者，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

不侫幼承庭訓，不食牛肉狗肉，“人之初，性本善”，或即此之謂也。及至年長，狗肉之外，百無禁忌，見《戒殺牛歌》，見新映電影《隱入煙塵》中忍辱負重之驢，悲從中來。“世間最苦是耕牛，四時勤苦總無休”“勸君切莫恃強梁，恐怕來生我似你”，這樣的淺顯道理，說與誰聽。

此種勸世民歌，反映民族心理與人情習俗（不食牛肉即是習俗之一），體現民間傳統與主流文化的互動（與經典著作如上說《孟子》即是互動的實例），萬勿以迂腐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