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知識>碧血劍續集之青青之死(碧血劍17章青衿心上意)
發布時間:2024-01-22閱讀(12)

袁承志從鐵箱中取出許多珍寶,包了一大包,要羅立如捧在手里。
三人來到宮門。袁承志將暗語一說,守門的禁軍早得到曹太監囑咐,當即分人引了進去。來到一座殿前,禁軍退出,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一路連換了三名太監。袁承志默記道路,心想這曹太監也真工于心計,生怕密謀敗露,連帶路人也不斷掉換。最后沿著御花園右側小路,彎彎曲曲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監請三人入內,端上清茶點心。等了一個多時辰,曹太監始終不來,三人也不談話,坐著枯候。
直到午間,才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向袁承志問了幾句暗語。袁承志照著洪勝海所言答了,那太監點頭而出。
又過了好一會,那太監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監入來。袁承志見他身穿錦繡,氣派極大,心想這多半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進來的太監說道:“這位是曹公公。”袁承志和羅立如、焦宛兒三人跪下磕頭。曹化淳笑道:“別多禮啦,請坐,睿王爺安好?”袁承志道:“王爺福體安好。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
曹化淳呵呵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卻也多承王爺惦記。洪老哥遠道而來,不知王爺有甚么囑咐。”袁承志道:“王爺要請問公公,大事籌劃得怎樣了?”
曹化淳嘆道:“我們皇上的性子,真是固執得要命。我進言了好幾次,皇上總說借兵滅寇,后患太多,只求兩國罷兵,等大明滅了流寇,重重酬謝睿王爺。”
袁承志不知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何密謀。洪勝海在多爾袞屬下地位甚低,不能預聞機密,只不過是傳遞消息的信使而已。洪勝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這時聽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里怦怦亂跳,耳中只是響著“借兵滅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滿洲人卻心急要借,顯是不懷好意了。”
他雖鎮靜,但這個大消息突如其來,不免臉有異狀。
曹化淳會錯了意,還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滿,忙道:“兄弟,你別急,一計不成,另有一計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謀,我們王爺贊不絕口,常說有曹公公在宮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
袁承志道:“王爺有幾件薄禮,命小人帶來,請公公笑納。”
說著向羅立如一指。焦宛兒接下他背著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開來。
包裹一解開,登時珠光寶氣,滿室生輝。曹化淳久在大內,珍異寶物不知見過多少,尋常珠寶還真不在他眼里,但這陣寶氣迥然有異,走近一看,不覺驚得呆了。原來包袱中珍寶無數,單是一串一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顆顆精圓,便已世所罕見。另有一對翡翠獅子,前腳盤弄著一個火紅的紅寶石圓球,這般晶瑩碧綠的成塊大的翡翠固然從未見過,而紅寶石之瑰麗燦爛,更是難得。曹化淳看一件,贊一件,轉身對袁承志道:“王爺怎么賞了我這許多好東西?”
袁承志要探聽他的圖謀,接口道:“王爺也知皇上精明,借兵滅寇之事很不好辦,總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給他這樣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一揮手,對羅立如和焦宛兒道:“你們到外面去休息吧。”袁承志向二人點點頭,便有小太監來陪了出去。
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握住袁承志的手,低聲道:“你可知王爺出兵,有甚么條款?”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巖大哥說到處事應變之道,曾說要騙出旁人的機密,須得先說些機密給他聽。我信口胡謅些便了。”說道:“公公是自己人,跟你說當然不妨,不過這事可機密之至,除了王爺,連小人在內,也不過兩三個人知道。”
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身去說道:“小人心想,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但總是番邦外國,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個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討官職,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貴,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裝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頭道謝。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后,委你一個副將如何?包你派在油水豐足的地方。”
袁承志滿臉喜色,忙又道謝,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甚么事也不能再瞞公公。王爺的意思是……”左右一張,悄聲道:“公公可千萬不能泄露,否則小人性命難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會說出去?”
袁承志低聲道:“滿洲兵進關之后,闖賊是一定可以蕩平的。王爺的心意,是要朝廷割讓北直隸和山東一帶的地方相謝。兩國以黃河為界,永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謅。曹化淳卻毫不懷疑,一則有多爾袞親函及所約定的暗號,二則有如此重禮,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他又豈有不知?他微微沉吟,點頭說道:“眼前天下大亂,今早傳來軍訊,潼關已給闖賊攻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大明還有甚么將軍能用?大清再不出兵,眼見闖賊旦夕之間就兵臨城下。北京一破,甚么都完蛋了。”
袁承志聽說闖王已破潼關,殺了眼下惟一手握重兵的督師孫傳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歡悅之情,忙低下了頭,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如他仍是固執不化,咱們以國家社稷為重,只好……”說到這里,沉吟不語,皺起了眉頭,似乎心中有極大疑難。袁承志心中怦怦亂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剛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道:“哼,剛是剛了,毅就不見得。英明兩字,可差得太遠。
大明江山亡在他手里不打緊,難道咱們也陪著他一起送死?”
這幾句話可說得上“大逆不道”,若是泄漏出去,已是滅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顧忌地說了出來,可見對袁承志全無忌憚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
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黃河為界,也勝過整座江山都斷送在流寇手里。皇上不肯,難道……”說到這里,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內,必有好音報給王爺。你在這里等著吧。”雙掌一擊,進來幾名小太監,捧起袁承志所贈的珠寶,擁著曹化淳出去了。
過不多時,四名小太監領著袁承志、焦宛兒、羅立如三人到左近屋中宿歇。晚間開上膳食,甚是豐盛,用過飯后,天色已黑,小太監道了安,退出房去。
袁承志低聲道:“那曹太監正在籌劃一個大奸謀,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焦宛兒道:“我跟你同去。”袁承志道:“不,你跟羅大哥留在這里,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又會差人來瞧。”羅立如道:“我一個人留著好了,袁相公多一個幫手好些。”
袁承志見焦宛兒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便阻她意興,點了點頭,走到鄰室,雙手一伸,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另外兩名太監從床上跳起,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焦宛兒拔出蛾眉鋼刺,指在兩人胸前,低聲喝道:“出一句聲,教你們見魏忠賢去!”說著鋼刺微微前伸,刺破兩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里。袁承志暗笑,心想這當口她還說笑話。要知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敗壞天下,這時早已伏誅。
他把兩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自己換上了。焦宛兒吹滅蠟燭,摸索著也換上了太監服色。袁承志把一名太監也點上了啞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脈門,拉出門來,喝道:“領我們去曹公公那里。”那太監半身酥麻,不敢多說,便即領路,轉彎抹角地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大樓之前。那小太監道:“曹公公……住……住在這里。”袁承志不等他說第二句話,手肘輕輕撞出,已閉住他胸口穴道,將他丟在花木深處。
兩人伏下身子,奔到樓邊。袁承志正要拉著焦宛兒躍上,忽聽身后腳步聲響,一人遠遠問道:“曹公公在樓上么?”袁承志答道:“我也剛來,是在樓上吧。”回頭看時,見來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著一盞紅紗燈,燈光掩映下見都是太監。
那提燈的太監笑罵:“小猴兒崽子,說話就是怕擔干系。”說著慢慢走近。袁承志和焦宛兒低下了頭,不讓他們看清楚面貌。
五名太監進門時,燈光射上門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鏡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袁承志吃了一驚,輕扯焦宛兒衣袖,等五人上了樓,低聲道:“是太白三英!”焦宛兒大驚,低聲道:“殺我爸爸的奸賊?他們做了太監?”
袁承志道:“跟咱們一樣,喬裝改扮的,上去!”兩人緊跟在太白三英之后,一路上樓,守衛的太監只道他們是一路,也不查問。到得樓上,前面兩名太監領著太白三英走進一間房里去了。袁承志與焦宛兒不便再跟,候在門外,隱隱約約只聽得那提燈的太監說道:“請在這里……曹公公馬上……”
其余的話聽不清楚。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下樓去了。
袁承志一拉焦宛兒的手,走進房去,只見四壁圖書,原來是間書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見進來兩名太監,也不在意。袁承志和焦宛兒徑自向前。焦宛兒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請三位去吃飯。”太白三英陡然見到焦宛兒,這一驚非同小可。
黎剛立即跳了起來,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
焦宛兒道:“不錯,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史秉文眉頭一皺,擦的一聲,長刀出鞘。袁承志一躍而出,雙手疾伸,一手一個,抓住史氏兄弟的后領提了起來,同時左腳飛出。踢在黎剛后心胛骨下三寸“鳳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袁承志毫不理會,任他打在自己胸口,雙手輕輕一合,史氏兄弟兩頭相碰,都撞暈了過去。焦宛兒還沒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鋼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袁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有人。”
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書架之后,再轉身提了黎剛,和焦宛兒都躲在書架背后,剛剛藏好,幾個人走進室來。
一人說道:“請各位在這里等一下,曹公公馬上就來。”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道:“辛苦你啦!”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出是五毒教主何鐵手的聲音,雙手互相一捏。過了片刻,又進來幾人,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袁承志尋思:“衢州石梁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原來宛兒昨晚瞧見的四個老頭子,竟便是他們,怪不得仙都派抵擋不住。他們來干甚么?”眾人客套未畢,曹化淳和幾名武林好手已走進室來。只聽曹化淳給各人引見,竟有方巖的呂七先生在內。袁承志心想:“溫方施害死青弟的母親,給我打中穴道,無人相救,多半已成廢人,溫氏的五行陣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眾,我一人萬萬抵敵不過。”
只聽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監答道:“史爺他們已來過啦,不知到哪里去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幾批太監找了好久回來,都說不見三人影蹤。余人悄悄議論,顯然都不耐煩了。曹化淳道:“咱們不等了,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也怨不得旁人。”只聽眾人挪動椅子之聲,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
只聽他道:“闖賊攻破潼關,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眾人噫哦連聲,甚是震動。曹化淳道:“咱們如不快想法子,賊兵指日迫近京師。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大明數百年的基業,都要斷送在他手里。咱們以國家為重,只得另立明君,維持社稷。”
何鐵手道:“那就立誠王爺了。”曹化淳道:“不錯,今日要借重各位,為新君效勞。一切大事,有兄弟承當。立了大功,卻是大家的。”見眾人并無異議,當下分派職司。
只聽他說道:“再過一個時辰,溫家四位老先生帶領得力弟兄,在皇上寢宮外四周埋伏,阻攔旁人入內。何教主的手下伏在書房外面,由誠王爺入內進諫。”
呂七先生道:“周大將軍統率京營兵馬,他是忠于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測?”曹化淳笑道:“周大將軍跟傅尚書那兩個家伙,早給我略施小計除去了。何教主,你說給他聽吧。”何鐵手笑道:“曹公公要擁誠王登基,早知周大將軍跟傅尚書是兩個大患,因此命小妹連日派人去戶部偷盜庫銀。皇帝愛斤斤計較,最受不了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職拿問了。”眾人壓低了嗓子,一陣嘻笑,都稱贊曹化淳神機妙算。
袁承志這時方才明白,原來那些紅衣童子偷盜庫銀,不是為了錢財,實是一個通敵禍國的大陰謀,可嘆崇禎自以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尚自不覺。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會兒,待會兄弟再來奉請。”
呂七先生與溫氏四老等告辭了出去。何鐵手留在最后,將到門口時,忽道:“太白三英為甚么不來?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
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這件事咱們索性瞞過了他們。不過太白三英是滿清九王的心腹,最近還立了一件大功,要說背叛九王,那倒決不至于。”何鐵手道:“甚么大功?”曹化淳道:“他們盜了仙都派一個姓閔的一柄匕首,去刺殺了金龍幫的幫主,這么一來,武林人物勢必大相殘殺。咱們將來避去金陵,那就舒服得多啦。”
焦宛兒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親,這時更無懷疑。袁承志怕她傷痛氣惱之際發出聲響,何鐵手耳目靈敏,一點兒細微動靜都瞞她不過,忙伸手輕輕按住焦宛兒的嘴。
只聽何鐵手笑道:“公公在宮廷之內,對江湖上的事情卻這般清楚,真是難得。”曹化淳干笑了兩聲,道:“朝廷里的事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貪圖功名利祿,反復無常?哪一個講甚么仁義道德?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兄弟這次圖謀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議,卻來禮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這個道理……”兩人說著話走出了書房。
袁承志知道事在緊急,可是該當怎么辦卻打不定主意,一時國難家仇,百感交集。
焦宛兒低聲問道:“這三個奸賊怎樣處置?小妹可要殺了。”袁承志道:“好,但不要見血,以免給人發覺。”捧起史秉光的腦袋,指著他兩邊“太陽穴”道:“你會使‘鐘鼓齊鳴’這一招么?”焦宛兒點點頭。袁承志道:“拇指節骨向外,這樣握拳,對啦,發招!”焦宛兒應聲出拳、噗的一聲,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太陽穴”上。史秉光一聲沒哼,登時氣絕。她如法施為,又將史秉文和黎剛兩人打死,這時大仇得報,想起父親,不禁伏在袁承志肩頭吞聲哭泣。袁承志低聲道:“咱們快出去,瞧那何鐵手到哪里去。”焦宛兒拿得起放得下,立時收淚,隨著袁承志走出書房。
只見曹化淳和何鐵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經分路,兩名太監手提紗燈,引著何鐵手一行人向西走去。袁承志和焦宛兒身穿太監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無妨,于是遠遠跟著何鐵手,穿過幾處庭院,望著她走進一座屋子里去了。
兩人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聽得東廂房中有人大叫:“何鐵手你這毒丫頭,你還不放我出去?”聲音清脆,卻不是青青是誰?
袁承志一聽之下,驚喜交集,再也顧不得別的,直闖進去,只見青青臥在床上,兩名小太監在旁煎藥添香。袁承志伸手點了兩名太監的穴道。青青方才認出,心中大喜,顫聲叫道:“大哥!”袁承志走到床邊,問道:“你的傷怎樣?”青青道:“還好!”見焦宛兒站在袁承志后面,問道:“你也來了?”
焦宛兒道:“嗯,夏姑娘原來也在這里,那真好極了。袁相公急得甚么似的。”
青青哼了一聲沒回答,忽道:“那何鐵手就會過來啦,大哥,你給我好好打她一頓。”
袁承志心想:“他們另有奸謀,我還是暫不露面為妙。”急道:“青弟,眼下暫時不能跟她動手。你引她說話,問明白她劫你到宮里來干甚么?”青青奇道:“甚么宮里?”
袁承志心想:“原來你還不知道這是皇宮。”只聽房外腳步聲近,不及細說,提起兩名太監塞入櫥中,見四下再無藏身之所,門外的人便要進來,只得拉了焦宛兒鉆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間,何鐵手與何紅藥已跨進門來。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嗎?咦,服侍你的人哪里去啦,這些家伙就知道偷懶。”青青道:“是我叫他們滾出去的,誰要他們服侍?”何鐵手不以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氣。”走近藥罐,說道:“啊,藥煎好啦!”拿起一塊絲棉蒙在一只銀碗上,然后把藥倒在碗里,藥渣都被絲棉濾去。何鐵手笑道:“這藥治傷,最是靈驗不過。你放心,藥里要是有毒,銀碗就會變黑。”
青青起初見到袁承志,本是滿懷歡悅,但隨即見到焦宛兒,已很有些不快,后來見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態似乎頗為親密,一時滿心憤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道么?”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甚么啊?”
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
袁承志一怔:“她在罵誰呀?”焦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不由得十分氣苦,不覺身子發顫。袁承志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于無從解釋,只得輕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鐵手哪知其中曲折,笑道:“別發脾氣啦,待會我就送你回家。”青青怒道:“誰要你送,難道我自己就認不得路?”
何鐵手只是嬌笑。
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小子,你既落入我們手里,哪能再讓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里,生你出來的那個見貨在哪里?”
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哪里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幾上的那碗藥,劈臉向她擲去。何紅藥側身一躲,當的一聲,藥碗撞在墻上,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她怒聲喝道:“渾小子,你不要命了!”
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見何紅藥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發,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
只聽何鐵手說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紅藥冷笑道:“為甚么?”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
何紅藥一沉吟,說道:“好,不弄死這小子便是,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丑惡的臉上更做出可怕的神情,直伸到她面前。
何鐵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嚇他?”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這小子生得俊,你護著他了。”
何鐵手怒道:“你說甚么話?”何紅藥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
只聽一陣窸窣之聲,似是從衣袋里取出了甚么東西。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啊!”又是詫異,又是贊嘆。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
袁承志從床底下望出來,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雙頰暈紅,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頭纏白布,相貌俊美,但說這便是何紅藥那丑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可就難以令人相信了。
只聽何紅藥道:“我為甚么弄得這樣丑八怪似的?為甚么?為甚么?……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甚么干系?他是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紅藥怒道:“你這小子那時還沒出世,怎會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對我不起,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怎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
青青道:“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你們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跟你又怎么拉扯得上了?”
何紅藥大怒,揮拳向她臉上打去。何鐵手伸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說。”何紅藥喝道:“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小子,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回護他了?你若傷了他,便是害了咱們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見你是長輩,讓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氣焰頓煞,頹然坐在椅上,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狐貍精,這才將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做過許多許多夢,夢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
青青嘆道:“我媽死了。”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么樣?你很開心,是不是?”何紅藥聲音凄厲,尖聲道:“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甚么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當真是老天爺沒眼,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回去,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里床,不再理會。
何紅藥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再放這小子。”何鐵手道:“那還用說?”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袁承志和焦宛兒都吃了一驚,然見她并不往床底下瞧,只伸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袁承志一看,見是:“下一年毒蛛蠱”六字。何鐵手隨即伸腳在地板上一拖,擦去了灰塵中的字跡,道:“好吧,就是這樣。”
袁承志尋思:“那是甚么意思?…嗯,是了,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先給她服下毒蛛蠱,毒性在一年之后方才發作,那時無藥可解,她們就算報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暗中瞧見。要是我不在床底……”想到這里,不禁冷汗直冒。
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袁承志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回身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
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于人啊。”何紅藥怒道:“我早知你看中了他,壓根兒就沒存心給你爹爹報仇。”氣沖沖的回轉,坐在椅上,室中登時寂靜無聲。袁承志和焦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么,干甚么呀?”
焦宛兒大驚,便要竄出,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你安心睡一會兒,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聲,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灰塵紛紛落下。袁承志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著?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干甚么?”她哪知袁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這事關系到國家的存亡,實是非同小可,因此堅忍不出。
何紅藥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執掌。
教祖的金鉤既然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教你驚心么?”何鐵手笑道:“姑姑遇到了一個負心漢子,就當天下男人個個是薄幸郎。”何紅藥道:“哼,男人之中,有甚么好人了?何況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你瞧他這模樣兒,跟那個家伙真沒甚么分別,誰說他的心又會跟老子不同。”何鐵手道:“他爹爹跟他一樣俊秀么?怪不得姑姑這般傾心。”
袁承志聽何鐵手的語氣,顯然對青青頗為鐘情,這人絕頂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
何紅藥長嘆一聲,道:“你是執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是福是禍,由你自決吧!”何鐵手道:“好,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給他聽去了不妨么?”何紅藥道:“讓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壞事,死了也好瞑目。”青青叫道:“你瞎造謠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怎會做甚么壞事?我不聽!我不聽!”何鐵手笑道:“姑姑,他不愛聽,怎么辦?”何紅藥道:“我是說給你聽。他愛不愛聽,理他呢。”
青青用被蒙住了頭,可是終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何紅藥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
只聽她說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經管那邊的蛇窟。這天閑著無事,我一個人到后山去捉鳥兒玩。”何鐵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
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我說過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捉到兩只翠鳥,心里很是高興。回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聽得樹叢里嗖嗖聲響,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聲追過去。果見一條五花在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們蛇窟里的蛇養得很馴,從來不逃,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干甚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著。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后面,徑向一個人游過去,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何鐵手道:“干甚么?”何紅藥咬牙切齒的道:“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頭。”何鐵手道:“是那金蛇郎君么?”
何紅藥道:“那時我也不如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長得很俊的少年。手里拿著一束點著火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給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
何鐵手笑道:“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他一定著了迷。”
何紅藥呸了一聲,道:“我和你說正經的,誰跟你鬧著玩?
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忙道:‘喂,這蛇有毒。
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著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頭去咬,那少年一拉繩子,箱子蓋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穩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動彈不得,這一來,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鐵手笑道:“嘖嘖嘖,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就這樣關心。”
青青插口道:“喂,你別打岔成不成?聽她說呀。”何鐵手笑道:“你說不愛聽呀!”青青道:“我忽然愛聽了,可不可以?”何鐵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紅藥橫了她一眼,說道:“那時我又起了疑心,這人是誰呢?怎敢這生大膽?到這里來捉我們的蛇?難道不知五毒教的威名嗎?又見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鐵棒,伸到五花口邊。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細看,原來鐵棒中間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來,都給鐵管子盛住了。我這才知道,哼,原來他是偷蛇毒來著。怪不得這幾天來,蛇窟里許多蛇兒不吃東西,又瘦又懶。我叫了起來:‘喂,快放下!’同時取出伏蛇管來,噓溜溜的一吹。他聽得聲音古怪,抬頭一看,那五花頭頸一扭,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丟開,想打開木箱拿解藥。我說:‘你好大膽子!’,搶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輕輕一帶,我就摔了一交……”青青插嘴道:“當然啦,你怎能是他對手?”
何紅藥白眼一翻,道:“可是我們的五花毒性何等厲害,他來不及取解藥,便已傷口毒發,昏了過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來,心想這般年紀輕輕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而且又是這么一身武功。”何鐵手道:“于是你就將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著,拿藥給他解了毒,等他傷好,你就愛上他了?”
何紅藥嘆道:“不等他傷好,我已經把心許給他了。那時教里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里,對這人卻是神魂顛倒,不由自主。過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我問他到這里來干甚么。他說我救了他性命,甚么事也不能瞞我。他說他姓夏,身上負了血海深仇,對頭功夫既強,又是人多勢眾,報仇沒把握,聽說五毒教精研毒藥,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趕到云南來,想求教五毒教的功夫……”
她說到這里,袁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教是如此這般才打起交道來的,而他所以要取毒藥,自然旨在對付石梁溫家。
只聽何紅藥又道:“他說,他暗里窺探了許久,學到了些煉制毒藥的門道,便來偷我們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煉在暗器上去對付仇人。又過了兩天,他傷勢慢慢好了,謝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兩大瓶毒蛇的毒液給他。他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甚么為難,要不要我幫他。他笑笑,說我功夫還差得遠,幫不了忙。我叫他報了仇之后再來看我,他點頭答應了。我問他甚么時候來。他說那就難說了,他要報大仇,還少了一件利刃,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鎮山之寶的寶劍,須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劍,就算有,甚么時候能盜到,也說不上來。”
袁承志聽到這里,心想:“金蛇郎君做事當真不顧一切,為了報仇,甚么事都干。”
何紅藥嘆道:“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發了瘋,甚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該的事,卻忍不住要去做。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越是危險,心里越快活,就是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一樣。我對他說,我知道有一柄寶劍,鋒利無比,甚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他歡喜得跳起來,忙問在甚么地方。
我說,那就是我們五毒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
袁承志聽到這里,心頭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貼身藏著的金蛇劍,心想:“難道這劍竟是五毒教的?”
何紅藥續道:“我對他說,這劍是我們教里的三寶之一,藏在大理縣靈蛇山的毒龍洞里,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洞外把守得甚是嚴密。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他說只借用一下,報了大仇之后一定歸還。他不斷的相求,我心腸軟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看守的人見到令牌,又見我帶著他,便放我們進去。”
何鐵手道:“姑姑,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何紅藥道:“我自然不敢……”青青插口問道:“為甚么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那個毒龍洞?”
何紅藥哼了一聲不答。何鐵手道:“夏公子,那毒龍洞里養著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處蛇藥不抹到,給鶴頂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這些毒蛇異種異質,咬上了三步斃命,最是厲害不過。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藥。”青青道:“哦,你們五毒教的事當真……當真……”
何紅藥道:“當真甚么?若不是這樣,又怎進得毒龍洞?
于是我脫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藥,叫他也搽蛇藥。他背上擦不到處,我幫他搽抹。唉,兩個少年男女,身上沒了衣服,在山洞中你幫我搽藥,我幫你搽藥,最后還有甚么好事做出來?
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就這么胡里胡涂的把身子交了給他。”
青青聽得雙頰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當即手腳在床板上亂捶亂打。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干甚么?”青青怒道:“我恨他們好不怕丑。”
何紅藥幽幽嘆道:“你說我不怕丑,那也不錯,我們夷家女子,本來沒你們漢人這許多臭規矩。唉,后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帶了他進去。這金蛇劍和其余兩寶放在石龍的口里,他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那把劍。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兩寶都拿了下來。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錐和那張藏寶地圖了。”她說到這里,閉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回龍口。”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寶之圖,故意問道:“甚么地圖?我爹爹一心只想報仇,要你們五毒教的舊地圖來有甚么用?”
何紅藥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地圖。這是本教幾十年來傳下來的寶物。哼,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話,只是望著我笑,忽然過來抱住了我。后來,我也就不問他甚么了。他說報仇之后,一定歸還三寶。他去了之后,我天天想念著他,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后來忽然江湖上傳言,說江南出了一個怪俠,使一把怪劍,善用金錐傷人,得了個綽號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掛著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過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終于查到三寶失落,要我自己了斷,終于落成了這個樣子。”
青青道:“為甚么是這個樣子?”何紅藥含怒不答。
何鐵手低聲道:“那時我爹爹當教主,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可也無法回護。姑姑依著教里的規矩,身入蛇窟,受萬蛇咬嚙之災。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那是給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仄。說道:“這……
這可真對你不住了。我先前實在不知道……”何紅藥橫了她一眼,哼了一聲。
何鐵手又道:“她養好傷后,便出外求乞,依我們教規,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不許偷盜一文一飯,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
青青低聲對何紅藥道:“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那確是他不好。”
何紅藥鼻中一哼,說道:“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被罰討飯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這結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他對我不起,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幸。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討,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內,就聽到他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我想跟他會面,但他神出鬼沒,始終沒能會著。
等到在金華見到他時,他已給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誰?”
何鐵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紅藥道:“正是。就是剛才你見到的溫家那幾個老頭子。”何鐵手和青青同時“啊”
的一聲。何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青青是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
何紅藥道:“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飲食,甚么都要他先試過,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他們押著他一路往北,后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有一次,我終于找到機會,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已成廢人,對頭武功高強,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眼下只有一線生機,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
何鐵手道:“他到華山去干甚么?”何紅藥道:“他說天下只有一人能夠救他,那便是華山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
袁承志在床底聽著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還是憐憫?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更是凝神傾聽。
青青聽何紅藥提到了袁承志的師父,也更留上了神,只聽她接著道:“我問他穆人清是甚么人,他說那是天下拳劍無雙的一位高人俠士。他雖從未見過,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若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會出手相救。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這姓穆的,別人也打他們不退。他叫我快去華山,向穆大俠哭訴相求。我答允了,心中打定主意,要是穆大俠袖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橫劍自刎,寧可自己死了,也總要救他出來。敵人轉眼便回,不能跟他多說話,我抱住了他,想親親他的臉便走了。哪知一挨近身,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伸手到他衣內一摸,掏出來一只繡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著一束女人的頭發,一枚小小的金釵,我氣得全身顫抖,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說。我說要是不說,我就不去求穆大俠。他閉嘴不理,神氣很是高傲。你瞧,你瞧,這小子的神氣,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
她說到這里,聲音忽轉慘厲,一手指著青青,停了一陣,又道:“我還想逼他,看守他的人卻回來了。我實在氣苦之極。
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他卻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
“等那一伙人上了華山,我也不去找甚么穆大俠,暗中給看守他的人下毒,心想就算連那負心漢一起毒死,也不理會了,終于弄死了兩個道士。那幾個姓溫的全沒想到暗里有人算計,一疏神,我就將他救了出來,連金蛇劍、金蛇錐都一起盜到了手。我將他藏在一個山洞里。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互相疑心,自伙兒吵了一陣,再大舉搜山。這可就得罪了穆大俠。他暗中施展絕技,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
“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漢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他知道一經吐露,我定會去害死他的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因此始終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
青青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般折磨我爹爹!”
何紅藥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厲害,他笑得越響。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這才不愛我。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我過,毒龍洞中的事,在他不過逢場作戲,他生平不知玩過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個。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夸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后來,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著夸個不停。
“到第三天上,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來時他卻守在洞口,說道只要我踏進洞門一步,就是一劍。他雖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寶劍在手,我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幸,他雖是個廢人,我還是會好好的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么耗著。我有東西吃,他卻挨餓硬挺。”
何鐵手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何紅藥道:“哼,才沒這么容易讓他死呢。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走進洞去,將他雙足打折了。”
青青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卻被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了肩頭,動彈不得。何鐵手勸道:“別生氣,聽姑姑說完吧。”
何紅藥道:“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他雙足壞了之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我要抓住這賤人,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丑,然后帶去給他瞧瞧,看他還能不能再夸她贊她。
“我尋訪了半年多,沒得到一點訊息,擔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見那姓穆的暗中顯功,驅逐石梁派的人,本領真是深不可測,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我再上華山,可就討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華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沒一點蹤跡,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十多年來,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
袁承志聽她滿腔怨毒的說到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這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他武功全失,無法抵敵,想到負人不義,又恥于向人求救,于是入洞自殺。
忽聽得何紅藥厲聲對青青道:“哼,原來他還留下了你這孽種。你媽媽呢?她姓甚么?叫甚么?住在哪里?你不說出來,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兇,你兇!我爹爹說得不錯,我媽媽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萬倍……”何紅藥怒不可遏,雙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臉上抓來。
青青急往被里一縮,將被子蒙住了頭。何鐵手忙伸手擋住何紅藥。
何紅藥怒道:“你要他說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饒了他。”
何鐵手道:“姑姑,咱們有大事在身,你卻總是為了私怨,到處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紅藥道:“哼,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說他認得金蛇郎君,偏巧讓我聽見了,當然要逼問他那負心賊的下落。”何鐵手道:“你關了黃木這些年,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他始終不說,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結仇家也是無用。”
袁承志和焦宛兒暗暗點頭,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那么黃木道人并沒有死,只不過給他們扣住了。
何紅藥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著咱們的金蛇劍,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你身為教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鐵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出去休息一會兒吧。”何紅藥站起身來,厲聲說道:“我一切全跟你說了。用不用我的計策,給不給我出氣。全憑你吧!”
何鐵手笑了笑,并不答話。何紅藥道:“你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何鐵手道:“在這里說也一樣。”何紅藥道:“不,咱們出去。”
袁承志見兩人走出房去,步聲漸遠,忙鉆了出來,低聲道:“青弟,咱們走吧。”
青青怒目望著焦宛兒,見她頭發蓬松,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們兩人躲著干甚么?”焦宛兒一呆,雙頰飛紅,說不出話來。
袁承志道:“快起身。她們不安好心,要想法兒害你呀。”
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志急道:“有甚么事,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么?怎么這個時候瞎搗亂。”青青怒道:“我偏偏要搗亂。”袁承志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稍再耽擱,不是無法脫身,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間,見到焦宛兒忸怩靦腆的神色,想像適才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這么久,不知是如何親熱,又想自己不在袁承志身邊之時,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惱,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志全沒提防,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忙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甚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鬧!”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兜。袁承志又氣又急,只是跺腳。
焦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袁承志奇道:“這時候你又去哪里?”焦宛兒不答,推開窗戶,躍了出去。
袁承志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的身子。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里。這一來,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只怕何鐵手她們回來下蠱放毒。正待好言相勸,突然門口腳步聲響,他縱身上梁,橫臥在屋頂梁上。只見何鐵手重又進來,關上門閂,慢慢走到床邊。
袁承志扣住兩枚金蛇錐。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發錐救人。何鐵手凝望著青青的背影,低聲道:“夏相公,我有句話要跟你說。”青青回過頭來。
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說她是下賤之人么?”青青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么會是下賤?”提高了聲音道:“負心薄幸,那才下賤。”
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袁承志聽的,心中大喜,登時容光煥發,輕聲說道:“你爹爹跟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你媽媽的所在,拚著性命來保護她,實是情深義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
何鐵手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維護你,你又怎樣?”青青道:“我可沒這般福氣。”
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為甚么會如此情癡,見了一個男子就這般顛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么,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頭便走出門去。
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不明白她是甚么意思。
袁承志飄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愛上你啦。”青青道:“甚么?”袁承志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
青青回想何鐵手這幾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含情脈脈的模樣。原來她一見傾心,神智胡涂了。那何紅藥則是滿腔怨毒,怒氣沖天。這兩個女子本來都見多識廣,但一個鐘情,一個懷恨,竟都似瞎了眼一般,再也沒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么辦呢?”袁承志笑道:“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
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響,焦宛兒躍了進來,后面跟著羅立如,青青臉色一沉,笑容頓斂。焦宛兒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甚么?”焦宛兒道:“你不喜歡我么?”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只是說:“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
袁承志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著焦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
焦宛兒道:“我哪里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覺凄然下淚。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志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
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教主?”何紅藥道:“你不依教規行事,咱們拜過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個男人聲音說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盡護著他?
讓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們兄弟,咱們再還他一個姓夏的死小子。你只答應還人,可沒說死的活的。”何鐵手笑道:“我就是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腳步聲響,奔向門邊。
忽聽得慘叫一聲,一人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鐵手傷了。
袁承志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焦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
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和教主斗了起來。斗不多時,蓬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搶了進來。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那人只見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也是一驚,當即罷手不斗,奔進房來,只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著出窗,只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面樹叢,忙跟蹤過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五毒教眾跟著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
袁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舍,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于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面有座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后。
他定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里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是精巧的擺設,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里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后。
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名女子進來。一名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袁承志心道:“原來是公主的寢宮。這就快點兒睡吧,別瞧甚么勞甚子的書啦!”
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一名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袁承志只覺眼餳骨倦,頗有困意。
那公主道:“把我的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袁承志微覺訝異:“怎么這聲音好熟?”暗暗著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
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
這時房中寂靜無聲,只是偶有香爐中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動彈。只聽那公主長嘆一聲,低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袁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女,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但聽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是相思之詞,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沒進過京師,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總是她口音跟我相識之人有些近似罷啦!”
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只聽紙聲窸窣,調朱研青,作起畫來。
袁承志老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完工啦。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著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掛念著我么?”說著站了起來,把畫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你在這里陪著我!”寬衣解帶,上床安睡。
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探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細看,只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系一條小缸青腰帶,凝目微笑,濃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誰?只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幾分,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竟給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但容貌畢竟無異,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金光燦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劍,更無第二口。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驚詫百端,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那公主聽得身后有人,伸手拔下頭上玉簪,也不回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袁承志只聽一聲勁風,玉簪已到面門,當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
原來公主非別,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志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料知必非常人,卻哪想到竟是公主?
阿九乍見袁承志,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身子顫動,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暈倒,隨即一陣紅云,罩上雙頰,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么在這里?”
袁承志行了一禮道:“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請坐下說話。”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忙拉過披上。
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叫人嗎?”阿九忙道:“沒……沒有,我看書呢。你們都去睡吧,不用在這里侍候!”
宮女道:“是。公主請早安息吧。”
阿九向袁承志打個手勢,嫣然一笑,見他目不轉瞬的望著畫像,不禁大羞,忙搶過去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時之間,兩人誰也說不出甚么話來,四目交投,阿九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袁承志低聲道:“你識得五毒教的人么?”阿九點頭道:“曹公公說,李闖派了許多刺客來京師擾亂,因此他請了一批武林好手,進宮護駕,五毒教也在其內。聽說他們的教主何鐵手武功甚是了得。”袁承志道:“您師父程老夫子給他們打傷了,殿下可知道么?”阿九面色一變,道:“甚么?他們為甚么傷我師父?他受的傷厲害么?”袁承志道:“大致不礙事了。”站起身來,道:“夜深不便多談,我們住在正條子胡同,明兒殿下能不能駕臨,來瞧瞧您師父?”
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臉上又是紅了,說道:“你冒險進宮來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靦腆,聲音越說越低:“你既然見到我畫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說到最后這句時,聲細如蚊,已幾不可聞。
袁承志心想:“糟糕,她畫我肖像,看來對我生了愛慕之意,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這可得分說明白。”只聽她又道:“自從那日在山東道上見面,你阻擋褚紅柳,令他不能傷我,我就常常念著你的恩德……你瞧這肖像畫得還像么?”
袁承志點頭道:“殿下,我進宮來是……”阿九攔住他的話頭,柔聲道:“你別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識得我時,我是阿九,那么我永遠就是阿九。我聽青姊姊叫你大哥,心里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來,欽天監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里嬌生慣養,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許我到外面亂闖。”
袁承志道:“怪不得你跟著程老夫子學功夫,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見識多了,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我雖常把宮里的金銀拿出去施舍,又哪里救得了這許多。”袁承志聽她體念民間疾苦,說道:“那你該勸勸皇上,請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嘆道:“父皇肯聽人家話,早就好啦。他就是給奸臣蒙蔽,還自以為是。他老是說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殺得太少。我跟他說:流寇就是百姓,只要有飯吃,日子過得下去,流寇就變成了好百姓,否則好百姓也給逼成了流寇。我說:‘父皇,你總不能把天下百姓盡數殺了!’他聽我這么說,登時大發脾氣,說:‘人人都反我,連我的親生女兒也反我!’我便不敢再說了,唉!”袁承志道:“你見得事多,見識反比皇上明白……”尋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
阿九忽問:“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么?”袁承志道:“沒有,他說曾立過重誓,不能泄漏你的身世。我當時只道牽連到江湖上的恩怨隱秘,說甚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道:“程師父本是父皇的侍衛。我小時候貪玩,曾跟他學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綁了要殺,我半夜里悄悄去放了他。
后來我出宮打獵,又跟他相遇,那時他已做了青竹幫的幫主。”
袁承志點點頭,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說他行刺皇帝被擒,得人相救。原來是她救的。”阿九問道:“不知他怎么又跟五毒教的人結仇?”
袁承志正想說:“五毒教想害你爹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淵源,怕他壞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頭見紅燭短了一大截,心想時機急迫,怎地跟她說了這許多話,忙站起身來,說道:“別的話,明天再說吧。”
阿九臉一紅,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急速拍門,幾個人同聲叫道:“殿下請開門。”

阿九吃了一驚,顫聲問道:“甚么事?”一名宮女叫道:“殿下,你沒事么?”阿九道:“我睡啦,有甚么事?”那宮女道:“有人見到刺客混進了咱們寢宮來。”阿九道:“胡說八道,甚么刺客?”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殿下,讓奴婢們進來瞧瞧吧!”
袁承志在阿九耳邊低聲道:“何鐵手!”阿九高聲道:“若有刺客,我還能這么安安穩穩的么?快走,別在這里胡鬧!”
門外眾人聽公主發了脾氣,不敢再說。
袁承志輕輕走到窗邊,揭開窗簾一角,便想竄出房去,手一動,一陣火光耀眼,窗外竟守著十多名手執火把的太監。袁承志心想:“我要闖出,有誰能擋?但這一來可污了公主的名聲,萬萬使不得。”當即退回來輕聲對阿九說了。
阿九秀眉一蹙,低聲道:“不怕,在這里多待一會兒好啦。”
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來。
過不多時,又有人拍門。阿九厲聲道:“干甚么?”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聲音,說道:“皇上聽說有刺客進宮,很不放心,命奴婢來向殿下問安。”阿九道:“不敢勞動曹公公。
你請回吧,我這里沒事。”曹化淳道:“殿下是萬金之體,還是讓奴婢進來查察一下為是。”阿九知道袁承志進來時定然給人瞧見了,是以他們堅要查看,恨極了曹化淳多管閑事,卻哪想得到他今晚竟要舉事加害皇帝。曹化淳知道公主身有武功,又結識江湖人物,聽何鐵手報知有人逃入公主寢宮,生怕是公主約來的幫手,因此非查究個明白不可。
曹化淳在宮中極有權勢,公主也違抗他不得,當下微一沉吟,向袁承志打了個手勢,命他上床鉆入被中。袁承志無奈,只得除下鞋子,揣入懷中,上床臥倒,拉了繡被蓋在身上,只覺一陣甜香,直鉆入鼻端。
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斷催促。阿九道:“好啦,你們來瞧吧!”
除下外衣,走過去拔開門閂,隨即一個箭步跳上床去,搶起被子蓋在身上。
袁承志突覺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貼著衣服,腳下肌膚一碰,只覺一陣溫軟柔膩,心中一陣蕩漾,但知曹化淳與何鐵手等已然進房,不敢動彈,只感到阿九的身子微微發顫。
阿九裝著睡眼惺忪,打個哈欠,說道:“曹公公,多謝你費心。”
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見有何異狀。
何鐵手假作不小心,把手帕掉在地下,俯身去拾,往床底一張。阿九笑道:“床底下也查過了,我沒藏著刺客吧?”何鐵手笑道:“殿下明鑒,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驚嚇。”她轉頭見到袁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轉過頭來,兩道眼光凝視著阿九一張明艷的臉蛋,目光中盡是不懷好意的嘲弄嬉笑。阿九本就滿臉紅暈,給她瞧得不敢抬起頭來。
曹化淳道:“殿下這里平安無事,皇上就放心了。我們到別的地方查查去。”對四名宮女道:“在這里陪伴殿下,不許片刻離開。就是殿下有命,也不可偷懶出去,知道么?”四名宮女俯身道:“聽公公吩咐。”曹化淳與何鐵手及其余宮女行禮請安,辭出寢宮。
阿九道:“放下帳子,我要睡啦!”兩名宮女過來輕輕放下紗帳,在爐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紅燭,互相偎依著坐在房角。
阿九又是喜悅,又是害羞,不意之間,竟與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不由得如癡如迷,眼見幾縷檀香的青煙在紗帳外裊裊飄過,她一顆心便也如青煙一般在空中飄蕩不定。
她不敢轉動身軀,心中只是說:“這是真的嗎?還是我又做夢了?”過了良久,只聽袁承志低聲道:“怎么辦?我得想法出去!”
阿九嗯了一聲,聞到他身上男子的氣息,不覺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輕輕往他身邊靠去,驀地左臂與左腿上碰到一件冰涼之物,吃了一驚,伸手摸去,竟是一柄脫鞘的寶劍橫放在兩人之間,忙低聲問道:“這是甚么?”
袁承志道:“我說了你別見怪。”阿九道:“誰來怪你?”袁承志道:“我無意中闖進你的寢宮,又被逼得同衾合枕,實是為勢所迫,我可不是輕薄無禮之人。”阿九道:“誰怪你了呀!
把劍拿開,別割著我。”袁承志道:“我雖以禮自持,可是跟你這樣的美貌姑娘同臥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聲笑道:“因此你用劍隔在中間……傻……傻大哥!”
兩人生怕被帳外宮女聽見,都把頭鉆在被中悄聲說話。
袁承志只覺阿九吹氣如蘭,她幾絲柔發掠在自己臉上,心中一蕩,暗暗自警:“青弟對你如此情意,怎可別有邪念?趕快得找些正經大事來說。”忙問:“誠王爺是甚么人?”阿九道:“是我叔父。”袁承志道:“那就是了。他們要擁他登基,你知不知道?”
阿九驚道:“甚么?誰?”袁承志道:“曹化淳跟滿洲的睿親王私通,想借清兵來打闖軍。”阿九怒道:“有這等事?滿清人有甚么好?還不是想咱們大明江山。”袁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們就想擁誠王登位……”阿九道:“不錯,誠王爺昏庸胡涂,定會答允借兵除賊。”袁承志道:“只怕他們今晚就要舉事。”阿九吃了一驚,說道:“今晚?那可危急得很了。咱們快去稟告父皇。”
袁承志閉目不語,心下躊躇。崇禎是他殺父仇人,十多年來,無一日不在想親手殺了,以報血海沉冤,這時皇宮忽起內變,自己不費舉手之勞,便可眼見仇人畢命,本是大快心懷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謀成功,借清兵入關,闖王義舉勢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長驅直入,闖王抵擋不住,豈非神州沉淪,黃帝子孫都陷于胡虜之手?
阿九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說道:“你想甚么呀?咱們可得搶在頭里,撲滅奸人逆謀。”袁承志仍是沉吟未決。阿九悄聲道:“只要你不忘記我,我……我總是……你的……咱們將來……還有這樣的時候。”說著慢慢將頭靠過去,左頰碰到了他右頰。
袁承志凜然一震,心想:“原來她疑我貪戀溫柔,不肯起來。好吧,先去瞧瞧情勢再說。”悄聲道:“你把宮女點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們的眼,咱們好出去。”阿九道:“點在哪里呀?我不會。”
袁承志無奈,只得拉住她的右手,引著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著她的手時,只覺滑膩溫軟,猶如無骨,說道:“這是章門穴,你用指節在這部位敲擊一下,她們就不能動了。可別太使勁,免得傷了性命。”
阿九掛念父皇身處危境,疾忙揭帳下床。四名宮女站了起來,說道:“殿下要甚么?”阿九走到錦帷之后,把宮女一個個分別叫過去,依袁承志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后一個敲擊部位不準,竟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準了穴道再打下去,這才將她點暈。她從錦帷后面出來,袁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兩人揭開窗簾,見窗外無人,一齊躍出。
阿九道:“你跟我來!”領著袁承志徑往乾清宮。將近宮門時,遙見前面影影綽綽,約有數百人聚集。阿九驚道:“逆賊已圍了父皇寢宮,快去!”兩人發足急奔。
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監迎了上來,見是長平公主,吃了一驚,但見她只帶著一名隨從,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還不安息么?”
袁承志和阿九見乾清宮前后站滿了太監侍衛,個個手執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讓開!”右手一振,推開那名太監,直闖過去。守在宮門外的幾名侍衛待要阻攔,都被袁承志推開。眾監衛不敢動武,急忙報知曹化淳。
曹化淳策劃擁立誠王,自己卻不敢出面,只偷偷在外指揮,聽說長平公主進了乾清宮,心想諒她一個少女也礙不了大事,傳令眾侍衛加緊防守。
阿九帶著袁承志,徑奔崇禎平時批閱奏章的書房。
來到房外,只見房門口圍著十多名太監侍衛,滿地鮮血,躺著七八具尸首,想是忠于皇帝的侍衛被格殺而死。眾人見到公主,一呆之下,阿九已拉著袁承志的手奔入書房。一名侍衛喝道:“停步!”舉刀向袁承志右臂砍去。袁承志側身略避,揮掌拍在他胸口,那侍衛直跌出去,袁承志已帶上書房房門。
只見室中燭光明亮,十多人站著。阿九叫了一聲:“父皇!”
向一個身穿黃袍、頭戴黑緞軟帽的人奔去。袁承志打量這人,見他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面目清秀,臉上神色驚怒交集,心想:“這便是我的殺父仇人崇禎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邊,已有兩名錦衣衛衛士揮刀攔住。
崇禎忽見女兒到來,說道:“你來干甚么?快出去。”
一個三十來歲、滿臉濃須的胖子說道:“賊兵已破潼關,指日就到京師。你到這時候還是不肯借兵滅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將我大明天下雙手奉送給闖賊,是不是?”
阿九怒道:“叔叔,你膽敢對皇上無禮!”袁承志心知這就是圖謀篡位的誠王了。
只聽那胖子笑道:“無禮?他要斷送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咱們姓朱的個個容他不得。”嚓的一聲,將佩劍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厲聲喝道:“到底怎樣?一言而決!”
崇禎嘆了口氣道:“朕無德無能,致使天下大亂。賊兵來京固然社稷傾覆,借兵胡虜,也勢必危害國家。朕一死以謝國人,原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業,就此拱手讓人了……”
誠王拔劍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么你立刻下詔,禪位讓賢罷!”崇禎身子發顫,喝道:“你要弒君篡位么?”
誠王一使眼色,一名錦衣衛衛士拔出長刀,叫道:“昏君無道,人人得而誅之!”
袁承志聽了他口音,心中一凜,燭下看得明白,原來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劍清。
阿九怒叱一聲,搶起椅子,擋在父皇身前,接連架過安劍清砍來的三刀。誠王帶來的眾侍衛紛紛擁上。袁承志見阿九支持不住,搶入人圈,左臂起處,將兩名侍衛震出丈余,右手將金蛇劍遞給阿九,自己站在崇禎身旁保護。十多名錦衣衛搶上來要殺皇帝,都被他揮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斷。阿九寶劍在手,精神一振,數招間已削斷安劍清的長刀。
誠王眼見大事已成,哪知長平公主忽然到來,還帶來一個如此武藝高強之人護駕,大叫:“外面的人,快來!”
何鐵手、何紅藥、呂七先生及溫氏四老應聲而入,突然見到袁承志,無不大驚失色。溫方達眼中如要噴火,高聲叫道:“先料理這小子!”四兄弟圍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親身邊,仗著寶劍犀利,敵刃當者立斷,誠王手下人眾一時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見敵人愈來愈多。袁承志被對方五六名好手絆住,緩不出手來相助,情勢十分危急,正心慌間,忽見一個面容丑惡、乞婆裝束的老婦目露兇光,舉起雙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劍還來!”
袁承志這時已打定主意,事有輕重緩急,眼前無論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關的陰謀不能得逞,待闖王進京之后,再來手刃崇禎以報父仇,這是先國后家、先公后私的大義。但溫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強,再加上呂七先生與何鐵手,登時自顧不暇,百忙中見阿九頭發散亂,寶劍狂舞,漸漸抵擋不住何紅藥的狠攻,突然靈機一動,閃得幾閃,避開了呂七先生當頭砸下的煙袋和溫方山橫掃過來的鋼杖,竄到何鐵手跟前。
何鐵手笑道:“我們以多攻少,對不住啦!”說著順手一鉤。袁承志側頭避過,喝道:“你幾十個教徒不要命了么?”何鐵手一怔,躍出圈子,袁承志跟著上前。
溫方達雙戟疾刺他后心。袁承志對何鐵手道:“你給我擋住他們!”何鐵手道:“甚么?”袁承志閃避溫氏四老與呂七先生的兵刃,叫道:“你想不想見我那姓夏的兄弟?”何鐵手自從見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樣,已然情癡顛倒,難以自已,忽然間聽到這句話,心中怦怦亂跳,緊急中不暇細想,回身轉臂,左手鐵鉤猛向溫方悟劃去。
溫方悟怎料得到她會陡然倒戈,大驚之下,皮鞭倒卷,來擋她鐵鉤。但何鐵手出招何等狠辣,又是攻其無備,只一鉤,已在溫方悟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鉤上喂有劇毒,片刻之間,溫方悟臉色慘白,左臂麻痹,身子搖搖欲墜,右手不住揉搓雙眼,大叫:“我瞧不見啦……我……我中了毒!”溫氏三老手足關心,不暇攻敵,疾忙搶上去扶持。
袁承志登時緩出手來,見何鐵手鉤上之毒如此厲害,也不覺心驚,一轉頭見阿九氣喘連連,拚命抵擋何紅藥和安劍清的夾攻,眼見難支,當下斜飛而前,捉住何紅藥的背心,將她直摜了出去。安劍清一呆,被阿九一劍刺中左腿,跌倒在地。
那邊何鐵手已和呂七先生交上了手,呂七先生見到溫方悟中毒的慘狀,越打越是氣餒,提起煙管猛揮三下,躍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鐵手笑道:“呂七先生,再會,再會!”
這時溫方悟毒發,已昏了過去。溫氏三老不由得心驚肉跳,一聲暗號,溫方義抱起五弟,溫方達、溫方山一個開路,一個斷后,沖出書房。何鐵手追了出去,從懷里取出一包東西,叫道:“這是解藥,接著。”溫方山轉身接住。何鐵手一笑回入。
這一來攻守登時異勢。袁承志和阿九把錦衣衛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殿門開處,曹化淳突然領了一批京營親兵沖了進來。袁承志見敵人勢眾,叫道:“阿九、何教主,咱們保護皇帝沖出去。”阿九與何鐵手答應了。三人往崇禎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奪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膽奸賊,竟敢驚動御駕,快給我殺!”眾親兵即與錦衣衛交起手來。誠王驚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畢,曹化淳一劍已在他胸口對穿而過。這一來不但眾錦衣衛大驚失色,袁承志、何鐵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禎在心中暗贊曹化淳忠義。
原來曹化淳在外探聽消息,知道大勢已去,弒君奸謀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領京營的守備親兵,進乾清宮來救駕。
錦衣衛見曹化淳變計,都拋下了兵器。曹化淳連叫:“拿下去,拿下去!”眾親兵將錦衣衛拿下。一出殿門,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時之間,參與逆謀的人都被殺得干干凈凈,那正是他殺人滅口的毒計。
何鐵手見局勢已定,笑道:“袁相公,明日我在宣武門外大樹下等你!”說著攜了何紅藥的手,轉身而出。
崇禎叫道:“你……你……”他想酬謝護駕之功,何鐵手哪里理會,徑自出宮去了。
崇禎回過頭來,見女兒身上濺滿了鮮血,卻笑吟吟的望著袁承志,這才驚魂略定,坐回椅中,問阿九道:“他是誰?
功勞不小,朕……朕必有重賞。”他料想袁承志必定會跪下磕頭,哪知袁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聲道:“快謝恩!”
袁承志望著崇禎,想起父親舍命衛國,立下大功,卻被這皇帝凌遲而死,心中悲憤痛恨之極,細看這殺父仇人時,只見他兩邊臉頰都凹陷進去,須邊已有不少白發,眼中滿是紅絲,神色甚是憔悴。此時奪位的奸謀已然平定,首惡已除,但崇禎臉上只是顯得煩躁不安,殊無歡愉之色。袁承志心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里一點也不快活!”
崇禎卻哪里知道袁承志心中這許多念頭,溫言道:“你叫甚么名字?在哪里當差?”他見袁承志穿著太監服色,還道他是一名小監。
袁承志定了定神,凜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崇煥之子!”崇禎一呆,似乎沒聽清楚他的話,問道:“甚么?”袁承志道:“先父有大功于國,卻被皇上處死。”崇禎默然半晌,嘆道:“現今我也頗為后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甚么賞賜?”
阿九大喜,輕輕扯一扯袁承志的衣裾,示意要他乘機向皇上求為駙馬。
袁承志憤然道:“我是為了國家而救你,要甚么賞賜?嗯,是了,皇上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詔,洗雪先父的大冤。”
崇禎性子剛愎,要他公然認錯,可比甚么都難,聽了這話,沉吟不語。
這時曹化淳又進來恭問圣安,奏稱所有叛逆已全部處斬,已派人去捉拿逆首誠王的家屬。崇禎點點頭道:“好,究竟是你忠心。”
曹化淳見了袁承志,心中鶻突:“這人明明是滿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來壞我大事?”
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謀,轉念一想,闖王義軍日內就到京師,任由這奸惡小人在宮中當權,對義軍正是大吉大利,當下也不理會皇帝,向阿九道:“這劍還給我吧。我要去了!”
阿九大急,顧不得父皇與曹化淳都在身邊,沖口而出道:“你幾時再來瞧我?”袁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劍。阿九手一縮,道:“這劍暫且放在我這里,下次見面再還你。”說著凝視著袁承志的臉,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顯:“你要早些來,我日日夜夜在盼望著。”
袁承志見崇禎與曹化淳都臉露詫異之色,不便多說,點了點頭,轉身出去。
阿九追到殿門之外,低聲道:“你放心,我永不負你。”袁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釋之時,也非細談之地,說道:“天下將有大變,身居深宮,不如遠涉江湖,你要記得我這句話。”他知闖王即將進京,兵荒馬亂之際,皇宮實是最危險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宮避禍。
哪知阿九深情款款,會錯了他的意思,低下了頭,柔聲道:“不錯,我寧愿隨你在江湖上四處為家,遠勝在宮里享福。你下次來時,咱們……咱們仔細商量吧!”
袁承志輕嘆一聲,不再多說,揮手道別,越墻出宮。只見到處火把照耀,號令傳呼,正在大捕逆黨從屬。
他掛念青青,急奔回到正條子胡同,見青青、焦宛兒、羅立如三人已安然回來,這才放心。他一晚勞頓,回房倒頭便睡。
醒來時已是巳牌時分,出得廳來,見水云、閔子華率領著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廳上相候。原來他們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襲,是以過來相助。袁承志道了勞,告知黃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間。仙都眾人大喜。
袁承志請他們在宅中守護著傷者,徑出宣武門來,行不多時,遠遠望見何鐵手站在樹下。
她笑盈盈的迎上來,說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夠不夠朋友?”袁承志道:“昨晚形勢極是危急,幸得何教主仗義相助,這才沒鬧成大亂子。兄弟實是感激不盡。”
何鐵手笑道:“袁相公真是艷福不淺,有這樣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愛,將來封了駙馬爺,還認得我們這種江湖朋友么?”袁承志正色道:“何教主別開玩笑。”何鐵手笑道:“啊喲,還賴哩!她這樣含情脈脈的望著你,誰瞧不出來呢?再說,你要是不愛她,怎會把金蛇劍給她?又這么拚命的去救她父皇?”袁承志道:“那是為了國家大義。”
何鐵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憐我愛,那也是為了國家大義。嘻嘻!”袁承志登時滿臉通紅,手足失措,道:“甚……甚么?你怎么……”何鐵手笑道:“公主被子里明明藏著一人,我們這些江湖上混的人,難道會瞎了眼么?嘻嘻,我正想抖了出來,幸好眼睛一晃,見到袁相公的肖像。這個交情,豈可不放?”袁承志心想原來是那幅肖像沒收好,以致給她瞧了出來;轉念之間,又暗叫慚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鐵手揭開被來,那是更加糟糕了。
何鐵手見他臉上一直紅到了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換過話題,問道:“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點了點頭,道:“這就去給貴教的朋友們解穴吧。”
何鐵手在前領路,繼續向西,一路上稱贊阿九美麗絕倫,生平從所未見,又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葉的妙齡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親手教的了,明師手下出高徒,當然如此,何況這位明師對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唆不休,并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來到一座古剎華嚴寺前。
寺外有五毒教的教眾守衛,見到袁承志時都怒目而視。袁承志也不理會,進寺后見大雄寶殿上鋪了草席,被他打傷的教徒一排排的躺著。袁承志逐一給各人解開穴道,朗聲說道:“兄弟與各位本無冤仇,由于小小誤會,以致得罪。這里向各位賠罪了。”說著團團作了一揖。眾人掉頭不理,既不還禮,亦不答話。
袁承志心想禮數已到,也不多說,轉身出來,一回頭,忽見一雙毒眼惡狠狠的凝視著何鐵手。這人隱身殿隅暗處,身形一時瞧不清楚,只見到雙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驚,心想這眼光中充滿了怨毒憤激,此人是誰?凝目再瞧,那人已閃身入內,身形一動,立即認出原來是老乞婆何紅藥。
何鐵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見她臉色有異,與適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頗為疑惑。兩人在寺門外行禮而別。
袁承志從來路回去,走出里許,越想疑心越甚,尋思莫非他們另有奸計?只怕各人穴道解開之后,死心不息,再來騷擾,不如先探到對方圖謀,以便先有防備。當下折向南行,遠遠走到華嚴寺之后,四望無人,從后墻躍了進去,忽聽得噓溜溜哨聲大作。
他知道這是五毒教聚眾集會的訊號,于是在一株大樹后隱匿片刻,估量教眾都已會集,然后悄悄掩到大雄寶殿之后,只聽得殿里傳出一陣激烈的爭辯之聲。
他貼耳在門縫上傾聽,何紅藥聲音尖銳,齊云璈嗓門粗大,兩人你唱我和,數說何鐵手的罪愆。一個說她貪戀情欲,忘了教中深仇,反與本教為敵;另一個說她與敵聯手,壞了擁立新君、乘機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鐵手微微冷笑,聽二人說了一會,說道:“你們要待怎樣?”眾人登時默不作聲。
隔了好一會,何紅藥忽道:“另立教主!”
何鐵手凜然道:“咱們數百年來教規,只有老教主過世之后,才能另立新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眾人沉默不語。
何鐵手道:“誰想當新教主?”她連問三聲,教眾無人回答。何鐵手冷笑道:“哪一個自量勝得了我的,出來搶教主罷!”
袁承志右目貼到門縫上往里張望,見何鐵手一人坐在椅上,數十名教眾都站得遠遠地,顯是對她頗為忌憚。袁承志心想:“五毒教這些人,我每個都交過手,沒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單憑武力壓人,只怕這教主也做不長久。”眼見五毒教內哄,并非圖謀向他與青青尋仇,也就不必理會,正待抽身出寺,忽了開來,果然猶如剪刀模樣,只是剪刃內彎,更像一把鉗子。
何鐵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動。何紅藥縱身上前,吞吞兩聲,剪子已連夾兩下。她忌憚何鐵手武功厲害,一擊不中,立即躍開。何鐵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紅藥攻上來時略加閃避,卻不還擊。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見數十名教眾各執兵刃,漸漸逼攏,才知何鐵手守緊門戶,防范眾人圍攻。他因門縫狹窄,只見得到殿中的一條地方,想來教眾已在四面八方圍住了她。
眾人僵持片刻,誰也不敢躁進。何紅藥叫道:“沒用的東西,怕甚么?大伙兒上呀!”她巨剪一揮,眾人吶喊上前。何鐵手倏地躍起,只聽得乒乓聲響,坐椅已被數件兵刃擊得粉碎。兩名教眾接連慘叫,中鉤受傷。大殿上塵土飛揚,何鐵手一個白影在人群中縱橫來去,登時斗得猛惡已極。
袁承志察看殿中眾人相斗情狀,諸教眾除何紅藥之外都曾被他點了穴道,委頓多時,這時穴道甫解,個個經脈未暢,行動窒滯。何鐵手若要脫身而出,該當并不為難,然而她竟不沖出,似想以武力壓服教眾,懲治叛首。
再拆數十招,忽見人群中一人行動詭異。這人雖也隨眾攻打,但腳步遲緩,手中捧著一件甚么東西,慢慢向何鐵手逼近。袁承志看仔細時,原來此人正是錦衣毒丐齊云璈。驀地里只聽他大叫一聲,雙手一送,一縷黃光向何鐵手擲去。
何鐵手側身閃開,哪知這件暗器古怪之極,竟能在空中轉彎追逐。其時數件兵刃又同時攻到,何鐵手尖叫一聲,已為暗器所中。這時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這件活暗器便是那條小金蛇。何鐵手身子一晃,疾忙伸手扯脫咬住肩頭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兩鉤,殺了兩名教眾。何紅藥大叫:“這賤婢給金蛇咬中啦。大伙兒絆住她,毒性就要發作啦!”
何鐵手跌跌撞撞,沖向后殿。她雖中毒,威勢猶在,教眾一時都不敢冒險阻攔。何紅藥縱身上前,雙剪如風,徑往她腦后夾去。何鐵手一低頭,還了一鉤。潘秀達與岑其斯已攔住她去路。何鐵手右肘在腰旁輕按,“含沙射影”的毒針激射而出。潘秀達閃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斃命。何鐵手肩上毒發,神智昏迷,鐵鉤亂舞,使出來已不成家數。
袁承志眼見她轉瞬之間,便要死于這批陰狠毒辣的教眾之手,心想昨晚在宮中問她要不要見青弟,實是有意相欺,雖說事急行權,畢竟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不免心有歉意,她眼下所以眾叛親離,實因我昨晚那句話而起,此時親眼見到,豈可袖手不理?忽地躍出,大叫:“大家住手!”
教眾見他突然出現,無不大驚,一齊退開。
何鐵手這時已更加胡涂,揮鉤向袁承志迎面劃來。袁承志一側身,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哪知她武功深湛,進退趨避之際已成自然,雖然眼前金星亂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左臂立沉,鐵鉤倒豎,一招“黃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準。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來救你!”何鐵手倘若不聞,雙鉤如狂風驟雨般攻來。袁承志解拆數招,右腳在她小腿一勾,何鐵手撲地倒下,突然睜眼,驚叫道:“袁相公,我死了么?”袁承志道:“咱們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來。
諸教眾本在旁觀兩人相斗,見袁承志扶著她急奔而出,發一聲喊,紛紛擁上。
袁承志轉身叫道:“誰敢上來!”教眾個個是驚弓之鳥,不知誰先發喊,忽地一窩蜂的轉身逃入殿內,砰的一聲,關上了殿門。
袁承志見他們對自己怕成這個樣子,不覺好笑,俯身看何鐵手時,見她左肩高腫,雪白的面頰上已罩上了一層黑氣,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與毒物為伍,抗力甚強,總還能支持一會,于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眾人見他忽然擒了何鐵手而來,都感驚奇。青青嗔道:“你抱著她干么?還不放手。”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救她。”焦宛兒扶著何鐵手走進內室施救。水云等卻甚是氣惱,亦覺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后果說了,并道:“令師黃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轉后,自當查問明白。”仙都弟子一齊拜謝。
過了一頓飯時分,焦宛兒出來說道:“她毒氣慢慢退了,但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給她服些解毒藥,讓她睡一會兒吧。”
焦宛兒應了,正要進去,羅立如從外面匆匆奔進,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羅立如道:“闖王大軍打下了寧武關。”眾人一齊歡呼起來。
袁承志問道:“訊息是否確實?”羅立如道:“我們幫里的張兄弟本來奉命去追尋……尋這位閔二爺的,恰好遇上闖軍攻關,攻守雙方打得甚是慘烈,走不過去。后來他眼見明軍大敗,守城的總兵周遇吉也給殺了。”袁承志道:“那好極啦,義軍不日就來京師,咱們給他來個里應外合。”
此后數日之中,袁承志自朝至晚,十分忙碌,會見京中各路豪杰,分派部署,只待義軍兵臨城下,舉事響應。
這天出外議事回來,焦宛兒說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一驚,道:“已經有許多天啦,怎么還不好?”忙隨著焦宛兒入內探望,只見何鐵手面色憔悴,臉無血色,已是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喲!”焦宛兒道:“怎么?”
袁承志道:“常人中毒之后,毒氣退盡,自然慢慢康復。但她從小玩弄毒物,平時多半又服用甚么古怪藥料,尋常毒物傷她不得,然而一旦中毒,卻最是厲害不過。我連日忙碌,竟沒想到這層。”焦宛兒道:“那怎么辦?”袁承志躊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給她服了,或許還可有救……不過我們靠此至寶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傷害,只有束手待斃了。”焦宛兒也感好生為難。
袁承志一拍大腿,說道:“此人雖然跟咱們無親無故,但如此眼睜睜的見她送命,終是不忍,給她服了再說。”焦宛兒覺得此事甚險,頗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當遵從,于是研碎冰蟾,用酒調了,給她服下去。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何鐵手臉色由青轉白,呼吸也已不再氣若游絲,慢慢粗重起來。
袁承志知道她這條命是救回來了,退了出去。洪勝海正在找他,一見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門來啦!”袁承志眉頭一皺,問道:“有多少人?”洪勝海道:“有一個人已到了門外,不知后面還有多少。”
袁承志尋思:“五毒教中除何教主一人之外,余下的武功均不如何高強,只是陰狠毒辣,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本來見了我就望風而逃,現下居然找上門來,定是有恃無恐。那冰蟾至寶又給何鐵手服了,要是有誰再中了毒,那是無可救治的了。”對洪勝海道:“你去叫大伙兒都聚集大廳,不得我號令,誰也不許出戰。”洪勝海應聲去了。
袁承志快步出堂,搶出門去,只見一個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條破褲,雙手按地,頭下腳上的倒立在門口。袁承志見過五毒教教眾的許多怪模樣,這時也不以為異,眼光往下望時,見是錦衣毒丐齊云璈。只見他肩頭、背上、雙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來長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卻無鮮血流出。這時錦衣毒丐卻成了爛褲毒丐了。”
袁承志嚴加防范,不知他使何妖法,喝問:“你來干甚么?”
齊云璈不答,大聲念道:“九刀穿洞,為奴盡忠!”袁承志道:“我跟貴教以后各走各路。你們別來糾纏,我也不與你們為難。
你快走吧!”齊云璈猶如中邪著魔一般,不住的念:“九刀穿洞,為奴盡忠!”袁承志仔細再看,見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縛著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動。
這時洪勝海已邀集眾人,聚在廳中,他獨自出來察看。袁承志使了個眼色,洪勝海會意,聽清楚了齊云璈的話,返奔入內,與焦宛兒一同來到何鐵手室中,問道:“何教主,‘九刀穿洞,為奴盡忠’,那是甚么意思?”
何鐵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漸復,聽得洪勝海的話,忙即坐起,問道:“誰來了?”洪勝海道:“一個上身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鐵手道:“好。你這位姑娘,請你扶我出去。”焦宛兒見她重病初有起色,不宜便即起床,正想勸阻,何鐵手擺擺手命洪勝海出房,坐起身來,慢慢穿上長衣。焦宛兒道:“你不能出去。”何鐵手道:“你扶我一把。”焦宛兒伸手相扶。
何鐵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手腕。焦宛兒吃了一驚,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鋼箍,身不由主的隨她走到門口,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欽佩。
何鐵手跨出大門,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著么?”
齊云璈臉現喜色,雙手一挺,在空中翻了個筋斗,仍然頭下腳上的倒立。
何鐵手道:“你又為甚么來了?你若不是走投無路,也決不會后悔。”齊云璈道:“教主明鑒,小的罪該萬死,傷了教主尊體,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無恙。”
何鐵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傷了我,我勢必喪命,按本教規矩,你便是教主了,是不是?”齊云璈道:“小的該受萬蛇噬身大罪,只求教主開恩寬赦。”
何鐵手道:“好啦,你去吧!”齊云璈雙臂一屈一伸,額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禮,砰砰有聲。何鐵手道:“你為甚么來謝罪?”齊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瞞教主。照教中規矩,原該由小的繼任教主,但那老乞婆與小的相爭,小的敵他不過……”何鐵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現今既已對我歸服盡忠,便饒你一命。”說著俯身在他肩頭拔起一刀。齊云璈大喜,行了一禮,翻身直立,大踏步去了。
何鐵手扶著焦宛兒回到廳中,眾人都對剛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鐵手笑道:“他給逼到了窮途末路,在教里已容身不得,才來求我。”青青道:“這些刀子干甚么呀?”
何鐵手把刀上縛著的一只蝎子取了下來,拿手帕包了幾重,放入懷中,笑道:“這是我們的邪法,各位不要見笑。九柄刀上都有蟲豸的劇毒,每一條蟲毒性不同,以毒攻毒,只有用原來蟲豸的毒汁,再和上別的藥材,方能治好。我每天給他拔一柄刀,刀上毒蟲就由我收了起來,以后每年端午,他體內毒發,我就給他服一劑解藥。”青青點頭道:“這樣他永遠做你的奴仆,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鐵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錯。”
青青又問:“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來不成么?”何鐵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來求我拔,就是向我歸順。他曾用金蛇傷我,如不用這九刀大法,知道我決不能饒赦。”青青道:“干么不一次給他拔下來?他身上還有八柄刀,豈不是還得痛上八天?”何鐵手笑道:“這人可惡,就是要他多吃點苦頭!”頓了一頓,微笑道:“要是夏相公饒了他,明兒我就一齊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憐這種惡人!”
水云待她們談得告了一個段落,站起身來,舉手為禮,說道:“何教主,我們師父的事,請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賜告。”此言一出,仙都眾弟子都站起身來。
何鐵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們仙都派可沒干系。我身子還沒復原,你們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鐵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橫蠻無禮,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袁承志向水云等一使眼色,說道:“何教主身子不適,咱們慢慢再談。”何鐵手哼了一聲,扶著焦宛兒進房去了。仙都諸弟子氣勢洶洶,七嘴八舌的議論。袁承志道:“這事交在兄弟身上。黃木道長的下落,我負責打探出來便是。”仙都諸人這才平息。
次日齊云璈又來,何鐵手給他拔了一刀,接連數日都是如此。
這數日中,闖軍捷報猶如流水價報來:明軍總兵姜瑋投降,闖軍克大同;總兵王承胤、監軍太監杜勛投降,闖軍克宣府;總兵唐通、監軍太監杜之秩投降,闖軍克居庸。
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師外圍要塞,向來駐有重兵防守。每一名總兵均統帶精兵數萬。崇禎不信武將,每軍都派有親信太監監軍,權力在總兵之上。但闖軍一到,監軍太監和總兵官一齊投降。重鎮要地,闖軍都是不費一兵一卒而下。
數日之間,明軍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亂成一片。
這一日訊息傳來,闖軍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營三大營一齊潰散,眼見闖軍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過數天,齊云璈身上只余下一柄毒刀未拔,中午時分,來到門外。洪勝海稟報進去。這時何鐵手已毒清痊愈,眾人想看齊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鐵手如何對他,都跟她走出大門。何鐵手轉頭對青青笑道:“夏相公,這人雖然本性惡劣,但武功卻強,我送給你做奴仆好不好?你有解藥在手,他終身不敢違背你半句話。”
青青慍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要這臭男人跟在身旁干甚么?”
何鐵手大吃一驚,自識青青以來,見她始終穿著男裝,越瞧越是心愛,竟沒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鐵手誤會,但都怕她狠毒厲害,誰也不敢稍露口風。袁承志連日忙于迎接闖軍的大事,全沒想到此節。以致何鐵手一直蒙在鼓里,這時聽青青一說,呆了半晌,問道:“甚……甚么?”青青道:“我不要。”何鐵手顫聲道:“你說甚么女孩兒家?”
焦宛兒退開兩步,低聲道:“何教主,這位是夏姑娘啊。
她從小愛穿男裝,別說你認不出來,我們大家初次見到,也總當是一位相公。”
何鐵手眼前一花,頭腦中一陣暈眩,定神細看,見青青面色白膩,雙眉彎彎,確是一個美貌女子,不禁又氣又恨,心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為一個女子而叛教?弄得身敗名裂,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剛硬,心中越氣,臉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張,左頰露出一個酒窩,說道:“我真是胡涂啦!”走下階石,俯身去拔齊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饒是她要強好勝,終究倏遭大變,心神不定,不由得雙足發軟,身子一下搖晃。
焦宛兒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聲厲叫,一人驀地竄將出來,縱到齊云璈身后,一彎腰,又縱了開去。只聽齊云璈狂喊一聲,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尺來長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沒至刀柄。這一下猶如晴空霹靂,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雖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啞巴等許多高手在旁,但沒一個來得及施救。
眾人齊聲驚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時,正是老乞婆何紅藥。卻見她啊啊怪叫,左手揮舞,雙足亂跳,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齊云璈抬頭叫道:“好,好!”身子一陣扭動,垂首而死。眾人瞧著何紅藥,只見她臉上盡是怖懼之色,一張本就滿是傷疤的臉,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
她右手幾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剛要碰到時又即縮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禍臨頭一般。
何鐵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語。何紅藥白眼一翻,忽地從懷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閃,嚓一聲,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傷口,狂奔而去。
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何鐵手彎下腰去,在齊云璈身上摸出一個鐵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鐵鉤在何紅藥的斷手上一劃,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連肉和蛇倒在筒里,蓋上塞子。
袁承志問道:“這金蛇是哪里來的?”何鐵手微微一笑,說道:“這姓齊的雖然求我收留,但總不放心,怕我見害,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給他拔刀,那就罷了,如有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擊。哼哼,哪知姑姑卻放他不過。總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的手,再遲片刻,就不可救了。”
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這樣割斷的么?”何鐵手橫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個釘子,氣道:“這人也真怪。”
焦宛兒臉現憂色,低聲道:“我去陪陪她,別出甚么亂子。”
入內片刻,隨即匆匆出來,說道:“袁相公,何教主關在房里,我叫她總是不理。”袁承志道:“讓她休息一會吧。”焦宛兒道:“不,我瞧情形不對。”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來到何鐵手房外,焦宛兒伸手拍門,里面寂無回音。
焦宛兒繞到窗口,往里一張,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來!”她語聲甫畢,雙掌已推開木窗,飛身入去。袁承志和青青跟著躍進。只見何鐵手解開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放到自己喉頭。袁承志右手疾揮,嗤的一聲,一枚銅錢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鐵手一驚,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青青搶過鐵管,把金蛇收入,柔聲道:“干么要自尋短見?
你教中那些家伙不聽你話,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好么?”何鐵手只是哭泣。袁承志勸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棄邪歸正,跟五毒教一刀兩斷,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傷心?”
這時程青竹等聞聲,也都過來勸慰。
何鐵手愧恨難當,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關頭突然得人相救,這求死的念頭便即消了,雙眸仰視,精光四射,笑道:“袁相公,你如肯答應一件事,我就不死啦。”
青青心想:“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殺,哭了一場,忽然又笑,她要大哥甚么呢?啊喲不對,莫非是看中了他!”忙問:“你要他答應甚么?”何鐵手道:“袁相公你先說肯不肯。”袁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辦甚么事。”他也起了疑心,不即答應。
何鐵手向青青、焦宛兒一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連連磕頭。袁承志大驚,忙作揖還禮,說道:“快別這樣。”何鐵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賴著不起來啦。”
青青心頭大寬,笑道:“何教主這么厲害的功夫,誰能做你師父啊?”何鐵手道:“師父,你不收我這徒弟,我在這里跪一輩子。”袁承志道:“我出師門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領低微,咱們可以互相切蹉,研討武藝。拜師之說,再也休提。”何鐵手直挺挺的跪著,只是不肯起身。
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鐵手手肘一縮,笑道:“我手上有毒!”烏光一閃,鐵鉤往他手掌上鉤去。
袁承志雙手并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間不容發之際,已搶在頭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鐵手身不由自主的騰空而起。
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縮腰,陡然間身子向后退開兩尺,落下地來,仍是跪著。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會兒吧,我要出去會客。”說著轉身出門。何鐵手大急,叫道:“你當真不肯收我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當。”何鐵手道:“好!夏姑娘,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人半夜里把圖畫放在床邊。”她一知青青是女子,立時察覺她對袁承志鐘情甚深,而袁承志對青青的神態也是非同尋常,便想到床邊肖像之事大是奇貨可居。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卻已滿臉通紅,心想這何鐵手無法無天,甚么事都做得出,自己與阿九的事本來問心無愧,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這事給她傳揚開來,不但青青生氣,也敗壞了自己和阿九的名聲,不由得心中大急,連連搓手。
何鐵手笑道:“師父,還是答應了的好。”袁承志無奈,支吾道:“唔,唔。”何鐵手大喜,說道:“好呀,你答應了。”雙膝一挺,身子輕輕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禮來。袁承志為勢所迫,只得還了半禮。眾人紛紛過來道賀。
青青滿腹疑竇,問何鐵手道:“你講甚么故事?”何鐵手笑道:“我們教里有門邪法,只要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向著肖像磕頭,行起法來,那人就會心痛頭痛,一連三個月不會好。先前師父不肯收我,我就嚇他要行此法。”青青覺此話難信,卻也無可相駁。
袁承志聽何鐵手撒謊,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師也沒這般要脅的。如她心術不改,決不傳她武藝。”當下正色道:“其實我并無本領收徒傳藝,既然你一番誠意,咱們暫且掛了這個名,等我稟明師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傳你華山派本門武功。”何鐵手眉花眼笑,沒口子的答應。
青青道:“何教主……”何鐵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師父,請您給我改個名兒。”袁承志想了一下,說道:“我讀書不多,想不出甚么好名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著別做壞事,守是嚴守規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鐵手喜道:“好好,夏師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紀比我大,本領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師叔?”何惕守在她耳邊悄聲道:“現下叫你師叔,過些日子叫你師母呢!”
青青雙頰暈紅,芳心竊喜,正要啐她,忽聽得水云與閔子華兩人來到房外。眾人走了出去。袁承志道:“黃木道長的下落,你對兩位說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一句話沒說完,猛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只震得門窗齊動。眾人只覺腳下地面也都搖動,無不驚訝,但聽得響聲接連不斷,卻又不是焦雷霹靂。程青竹道:“那是炮聲。”
眾人涌到廳上。洪勝海從大門口直沖進來,叫道:“闖王大軍到啦!”只聽炮聲不絕,遙望城外火光燭天,殺聲大震,闖王義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對水云道:“道長,她已拜我為師。尊師的事,咱們慢一步再說……”,何惕守道:“黃木道長被我姑姑關在云南大理靈蛇山毒龍洞里。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說著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水云與閔子華聽說師父無恙,大喜過望,連忙謝過,接了哨子。何惕守道:“這是我的令符。
你們馬上趕去,只要搶在頭里,云南教眾還不知我已叛教,見了這個令符,自會放尊師出來。”水云與閔子華匆匆去了。
兩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齊來聽袁承志號令。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誰放火,誰接應,已分派得井井有條。
闖軍如何攻城,明軍如何守御,各處探子不住報來。過得一會,一名漢子送了一封信來,是李巖命人混進城來遞送的,原來他統軍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當即派人四出行事。
黃昏間,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只聽西城眾閑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又聽東城的閑漢們唱道:“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城中官兵早已大亂,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誰去理會?聽著這些歌謠,更是人心惶惶。
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與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廣等化裝明兵,齊到城頭眺望,只見義軍都穿黑衣黑甲,數十萬人猶如烏云蔽野,不見盡處。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來。守軍陣勢早亂,哪里抵敵得住?
忽然間大風陡起,黃沙蔽天,日色昏暗,雷聲震動,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城上城下,眾兵將衣履盡濕。
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不禁心中均感栗栗。
袁承志等回下城來,指揮人眾,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殺官兵。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機劫掠,哭聲叫聲,此起彼落。
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呼喝而來。袁承志于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心頭一喜,叫道:“跟我來,拿下這奸賊。”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直沖過去,官兵哪里阻攔得住?曹化淳見勢頭不對,撥轉馬頭想逃。袁承志一躍而前,扯住他的腳一拉,提下馬來,喝道:“到哪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個人督……督戰彰義門。”袁承志道:“好,到彰義門去。”
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旗下一人頭戴氈笠,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威風凜凜,正是闖王李自成。
袁承志叫道:“快開城門,迎接闖王!”說著手上一用勁,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他命懸人手,哪敢違抗?何況眼見大勢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圖富貴,當即傳下令來,彰義門大開。城外闖軍歡聲雷動,直沖進來。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涌入城門。袁承志站在城頭向下望去,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蜒而進北京,威不可當。
袁承志率領眾人,隨著敗兵退進了內城。內城守兵尚眾,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敗兵,重重疊疊,擠滿了城頭。這時天色已晚,外城闖軍鳴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亂軍中也退回居所。城邊鉦鼓聲、吶喊聲亂成一片。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頭督戰,誰也顧不到他們這一伙人。
群雄退回正條子胡同,換下身上血衣,飽餐已畢,站在屋頂瞭望,只見城內處處火光。
袁承志喜道:“內城明日清晨必破。闖王治國,大公無私,從此天下百姓,可以過吃飽著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
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都愿隨同入宮。袁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許多大事要辦。兵荒馬亂之際,皇宮戒備必疏,刺殺昏君只是一舉手之勞,還是兄弟一個去辦罷。”各人心想他絕世武功,現下皇帝的侍衛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實是不費吹灰之力,俱都遵從。
袁承志要青青點起香燭,寫了“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的靈牌,安排了靈位,只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然后把首級拿到城頭,登高一呼,內城守軍自然潰敗。他帶了一個革囊,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徑向皇宮奔去。
一路火光燭天,潰兵敗將,到處在乘亂搶掠。袁承志正行之間,只見七八名官兵拖了幾名大哭大叫的婦女走過,想起阿九孤身一個少女,不知如何自處,又想到她對自己的一番情意,誠摯深切,令人心感,但此生卻已無可報答,突然之間,內心涌起一陣惆悵,一陣酸楚。他直入宮門,守門的衛兵宮監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眼見皇宮中冷清清的一片,不覺一驚:“崇禎要是藏匿起來,不知去向,那可功虧一簣了。”
當下直奔乾清宮。
來到門外,只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閃在門邊,往里一張,心頭大喜,原來崇禎正坐在椅上。一個穿皇后裝束的女人站著,一面哭,一面說道:“十六年來,陛下不肯聽臣妾一句話。今日到此田地,得與陛下同死社稷,亦無所憾。”崇禎俯首垂淚。皇后哭了一陣,掩面奔出。
袁承志正要搶進去動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閃,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面前,叫道:“父皇,時勢緊迫,趕快出宮吧。”
正是長平公主阿九。她轉頭對一名太監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監名叫王承恩,垂淚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還要在宮里耽一會兒。”王承恩道:“內城轉眼就破,殿下留在宮里很是危險。”阿九道:“我要等一個人。”
崇禎變色道:“你要等袁崇煥的兒子?”阿九臉上一紅,低聲道:“是,兒臣今日和陛下告別了。”崇禎道:“你等他干甚么?”阿九道:“他答應過我,一定會來的。”崇禎道:“把劍給我。”接過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寶劍,長嘆一聲,說道:“孩兒,你為甚么生在我家里……”忽地手起劍落,烏光一閃,寶劍向她頭頂直劈下去。
阿九驚叫一聲,身子一晃。袁承志大吃一驚,萬想不到崇禎竟會對親生女兒忽下毒手。他與兩人隔得尚遠,陡見形勢危急,忙飛身撲上相救,躍到半路,阿九已經跌倒。
崇禎提劍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搶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禎哪里還握得住劍,金蛇劍直飛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轉,已抓住崇禎手腕,右手接住落下來的寶劍,回頭看阿九時,只見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斷。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甚么人都殺,既害我父親,又殺你自己女兒。我今日取你性命!”
崇禎見到是他,嘆道:“你動手吧!”說罷閉目待死。兩名內監搶上來想救,被袁承志一腳一個,踢得直飛出去。袁承志舉起劍來,正要往崇禎頭上砍落。阿九恰好睜開眼睛,當即奮力躍起,擋到崇禎身前,叫道:“你別殺我父皇,求你……”臉上滿是哀懇的臉色,望著袁承志,一語未畢,又已暈了過去。
袁承志見她斷臂處血如泉涌,大為不忍,左手一推,崇禎仰天一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點了她左肩和背心各處通血脈的穴道,血流稍緩,從懷里掏出金創藥敷在傷口,撕下衣裾扎住。阿九慢慢醒轉。
王承恩等數名太監扶起崇禎,下殿趨出。袁承志喝道:“哪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趕。阿九右手摟住他脖子,哭叫:“別傷我父皇!”
袁承志轉念一想,城破在即,料來崇禎也逃不了性命,雖非親自手刃,父仇總是報了,也免得傷阿九之心,當下點頭道:“好!”阿九心頭一寬,又暈了過去。
袁承志見各處大亂,心想她身受重傷,無人照料,勢必喪命,只有將她救回自己住處再說。當下抱起了她,出宮時已交三更,抬頭見火光照得半天通紅,到處是哭聲喊聲。
到得正條子胡同,眾人正坐著等候。青青見他又抱了一個女子回來,先已不悅,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臉問道:“皇帝的首級呢?”袁承志道:“我沒殺他。焦姑娘,請你費心照料她。”焦宛兒答應了,把阿九抱進內室。
青青又問:“干么不殺?”袁承志略一遲疑,向內一指,道:“她求我不殺!”青青怒道:“她,她是誰?你干么這樣聽她話?”
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惜!這位美公主怎會斷了一條手臂?師父,她畫的那幅肖像呢?有沒帶出來?”
袁承志連使眼色,何惕守還想說下去,見袁承志與青青兩人臉色都很嚴重,便住口不說了。
青青問道:“甚么公主?甚么肖像?”何惕守笑道:“這位公主會畫畫,我見過她畫的自己一幅小照,畫得真好。”青青橫了她一眼道:“是么?”轉身入內去了。何惕守對袁承志道:“師父,我幫你救公主去。”說著奔了進去。
注:曹化淳欲立誠王為帝,并非史實,純系小說作者之杜撰穿插,《明史》中亦無誠王其人。其他與崇禎有關之敘述,則大致根據史書所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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