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雜記原文及翻譯
發布時間:2025-11-02閱讀(0)
原文: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獄,見死而由竇出者,日三四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時順正,死者尚稀,往歲多至日十數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傳染,遘者雖戚屬,不敢同臥起。而獄中為老監者四,監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極有窗以達氣。旁四室則無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鍵,矢溺皆閉其中,與飲食之氣相薄;又,隆冬,貧者席地而臥,春氣動,鮮不疫矣。獄中成法,質明啟鑰,方夜中,生人與死者并踵頂而臥,無可旋避,此所以染者眾中。又可怪者,大盜、積賊、殺人重囚,氣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隨有瘳。其駢死者皆輕系及牽連佐證,法所不及者。余曰:京師有京兆獄,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邇年獄訟,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專決;又九門提督所訪緝糾詰,皆歸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書吏、獄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連,必多方鉤致。茍入獄,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置老監,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導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為劑,而官與吏部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資取保;其次,求脫械居監外板屋,費亦數十金;惟極貧無依,則械系不稍寬,為標準以警其余?;蛲担樽镏卣撸闯鲈谕猓p者無罪者罹其毒。積憂憤,寢食違節,及病,又無醫藥,故往往至死。余伏見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質獄辭,必于死中求其生。而無辜者乃至此。倘仁人君子為上昌言,除死刑及發塞外重犯,其輕系及牽連未結正者,別置一所以羈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數計哉!或曰:獄舊有室五,名曰現監,訟而未結正者居之。倘舉舊典,可小補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職官居板屋;今貧者轉系老監,而大盜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細詰哉!不若別置一所,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獄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應重罰。又某氏以不孝訟其子,左右鄰械系入老監,號呼達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訊之,眾言同,于是乎書。凡死刑,獄上,行刑者先俟于門外,使其黨入索財物,名曰斯羅。富者就其戚屬,貧則面語之。其極刑,曰:順我,即先刺心;否則,四肢解盡,心猶不死。其絞縊,曰:順我,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縊加別械,然后得死。惟大辟無可要,然猶質其首。用此,富者賂數十百金,貧亦罄衣裝;絕無有者,則治之如所言。主縛者亦然,不如所欲,縛時即先折筋骨。每歲大決,勾者十三四,留者十六七,皆縛至西市待命。其傷于縛者,即幸留,病數月乃瘳,或竟成痼疾。余嘗就老胥而問焉:彼于刑者、縛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無有,終亦稍寬之,非仁術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懲后也。不如此,則人有幸心。主梏撲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訊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傷,病間月;一人倍之,傷膚,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無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為差?曰:無差,誰為多與者!孟子曰:術不可不慎。信夫!部中老胥,家藏偽章,文書下行直省,多潛易之,增減要語,奉行者莫辨也。其上聞及移關諸部猶未敢然。功令:大盜未殺人,及他犯同謀多人者,止主謀一二人立決;余經秋審,皆減等發配。獄辭上,中有立決者,行刑人先俟于門外。命下,遂縛以出,不羈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倉,法應立決,獄具矣。胥某謂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術,曰:是無難,別具本章,獄辭無易,但取案末獨身無親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時潛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讞者;倘復請之,吾輩無生理矣。胥某笑曰:復請之,吾輩無生理,而主讞者亦各罷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則吾輩終無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決。主者口呿舌撟,終不敢詰。余在獄,猶見某姓。獄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人皆以為冥謫云。凡殺人,獄辭無謀、故者,終秋審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殺人,復以矜疑減等,隨遇赦。將出,日與其徒置酒酣歌達曙?;蜻狄酝?,一一詳述之,意色揚揚,若自矜詡。噫,渫惡吏忍于鬻獄,無責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脫人于死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奸民久于獄,與胥卒表里,頗有奇羨。山陰李姓,以殺人系獄,每歲致數百金??滴跛氖四?,以赦出,居數月,漠然無所事。其鄉人有殺人者,因代承之。蓋以律非故殺,必久系,終無死法也。五十一年,復援赦減等謫戍。嘆曰:吾不得復入此矣!故例,謫戍者移順天府羈候,時方冬停遣,李具狀求在獄,候春發遣,至再三,不得所請,悵然而出。翻譯:康熙五十一年三月里,當我被關在刑部監獄的時候,看見犯人死了,由墻洞里拖出去,平均每天總有三四個,不覺心里奇怪。有個曾經做過洪洞縣長的杜君,站起來說:這是生瘟疫了?,F在天時正常,死的還少;過去有多到一天死十幾個的。我問是什么原因。杜君說:這種病容易傳染,生這種病的,縱然是親人,也不敢住在一起。這監獄一共有四座老監房。每座監房有五個房間:獄卒住在當中的一間,前面有大窗通光線,屋頂有小窗透空氣;其余四個房間都沒有窗,可是關的犯人經常有兩百多。每天天還沒黑,就上鎖了,大小便都在房間里,和吃飯喝水的氣味混在一道。加上寒冬臘月,沒錢的犯人睡在地上,等到春氣一動,沒有不發病的。監獄的規矩,一定要等天亮才開鎖,整個晚上,活人和死人就頭靠頭腳對腳地睡著,沒法閃躲,這便是傳染人多的原因。還有奇怪的是:凡屬大盜累犯,或殺人要犯,大概由于氣質強悍旺盛,反倒被傳染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二;縱使傳染上,也很快就好了。那接二連三死掉的,卻都是些案子輕的罪犯、或嫌犯、或保人,是些不該繩之以法的人們。我說:京師里頭有順天府尹的直轄監獄、有五城御史的司坊,為什么刑部的監獄還關著這么多囚犯?杜君說:近幾年來打官司,凡情節比較重的,順天府尹和五城御史便不敢做主;又九門提督調查抓來的,也都撥歸刑部;而刑部本身十四個清吏司里喜歡多事的正副滿漢郎官們,以及司法人員、典獄官、獄卒們,都因為人關的越多越有好處,所以只要沾上一點邊就給千方百計抓進來。人一進監獄,不問有罪沒罪,照例先給戴上手銬腳鐐,放進老監房,使你吃盡苦頭,在吃不消的時候,他們就教你怎樣取保,保出去住在外面,隨傳隨到;再照你的家庭、財產狀況,把錢敲詐來,由他們按成派分。中等以上的人家,都盡其所有出錢取保;其次,要想解下手銬腳鐐搬到老監房外板屋里去住的,費用也得幾十兩銀子。至于那又窮又無依無靠的,就手銬腳鐐毫不客氣,作為樣板,以警告其他的犯人。又有同案一起被關的,情節重的反能取保在外,情節輕的、沒罪的,卻吃著苦頭,這種人一肚子冤氣,沒好吃沒好睡,生了病,又沒錢治,就往往死翹翹了。我認為我們的皇上,和過去的圣人一樣,有好生之德,每在批公文的時候,總給犯人死中求生,但現在竟有無辜的人這樣倒霉的!如有仁人君子,能向皇上上奏除死刑及發配邊疆的重犯外,其他輕犯和受到牽連還沒定案的,如果另設看守所來關,不上手銬腳鐐,就不知可救多少人命了!聽說監獄本有五間房名叫現監的,是給涉案而沒定案的人住的。如果能查出這種規定,實行起來,倒也不無小補。杜君說:皇上開恩,規定做官的可住優待房,現在窮人住進老監房,大盜累犯反住進優待房,這中間的微妙,能細問嗎?這樣看來,只有另外關到一座監獄里,才能根本解決啊!同我關在一起的朱老頭、姓余的青年和關在一起的同僚,都這樣碰上疫癥死了,論罪狀,他們都是不該受重罰的小罪。又有某氏控告兒子不孝,左右的鄰居都被關進老監,哭哭叫叫直從晚上鬧到天亮。我聽了,有動于衷,曾拿杜君這些話來普通的問了問別人;結果大家說的一樣,我就決定記錄下來。凡判死刑的,一經判決執行,行刑的人便先等在門外,派同黨進去索討財物,叫做斯羅。對有錢的犯人,要找他的親屬講條件;對沒錢的犯人,便當面直接講條件。如果判的是剮刑,便說:答應了我的條件,便先刺心;不然的話,四肢解完,心還沒死。如果判的是絞刑,便說:答應了我的條件,第一絞便包斷氣;不然的話,絞你三次以后還須加用別的刑具,才死得了。只有判的是殺頭,才沒什么可討價還價的,但是仍舊可以扣留腦袋不給死者家屬,達成敲詐目的。因此,有錢的自然甘心賄賂幾十百兩銀子,沒錢的也會賣盡衣服雜物報效;只有窮得絕對拿不出錢的,才真照他們所說的執行。擔任捆綁的也一樣,如果不滿足他們開的條件,五花大綁時便先給你來個骨斷筋折。每年秋決的時候,雖然皇帝朱筆勾掉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分六七,但全體囚犯都須捆綁著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捆綁受傷的,即便幸而留下,也必須病幾個月才能好,甚或成為一輩子也治不好的暗傷。我曾問過一個老差役說:大家對受刑受綁的既沒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過希望弄點錢而已;犯人果真拿不出錢,最后又何妨放人一馬,不也算積德嗎?老差役說:這是因為要立下規矩以警告旁的犯人,并警告后來的犯人的緣故。如果不這樣,便人人都心存僥幸了。擔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樣。和我同時被捕受審時挨過夾棍的有三個人。其中有一個人給了二十兩銀子的代價,只骨頭受點輕傷,結果病了個把月;另一個人給了雙倍代價,只傷了皮膚,二十天便好了;再一個人給了六倍代價,當天晚上便能和平常一樣的走路。有人問這差役說:犯人有的闊有的窮,既然大家都拿了錢,又何必更拿多少做分別?差役說:沒有分別,誰愿意多出錢?由這故事,印證孟子選擇職業不可不慎重的話,真是一點也不錯!部里的老職員家里都收藏著假印信,公文下行到省級的,往往偷偷動手腳,增減著緊要的字眼,奉行的人是看不出來的。只上行上奏皇帝和咨行各部的,才不敢這樣。依照法律規定:大盜沒殺過人和有同犯多人的,只是主謀的一兩個人立時處決,其余人犯交付八月秋審后概給減等充軍。當刑部判詞上奏過皇帝之后,其中有立時處決的,行刑的人先等在門外;命令一下,便捆綁出來,一時一刻也不耽擱。有某姓兄弟因把持公倉入獄,依法應該立時處決,判詞都已擬好了,部員某對他們說:給我一千兩銀子,我弄活你們。問什么辦法,部員某說:這不難,只消另具奏本,判詞不必更改,只把案末單身沒有親戚的兩個人換掉你們的名字,等到封奏時候,抽出真奏,換上此奏,就行了。他的一個同事說:這樣辦可以欺蒙死的,卻不能欺蒙長官;假使長官發覺,再行申請,我們都沒活路了。部員某笑著說:再行申請,我們固然沒活路;但長官也必定以失察見罪、連帶免官。他不會只為兩條人命把自己的官丟掉的,那么,我們最后還是沒有死的理由的。結果便這么辦,案末兩個人果然被立即處決。主審官張口結舌給嚇呆了,可是終于不敢追究責任。我關在監獄的時候,還見過某姓兄弟,同獄的人都指著說:這便是把某某人的命換來他們的頭的。后來部員某忽然在一個晚上死了,大家都說這是上天報應。凡屬殺人案件而判詞上沒有謀殺、故意殺人等字眼的,大概經過秋審,列入矜疑(情有可矜而罪在疑似之間的)類中,便可以免死,司法人員因此也就可以在法律夾縫里做手腳。有個叫郭老四的,曾四次犯殺人案,最后一次仍以矜疑減等,不久碰上大赦。出獄以前,一天到晚都和同黨喝酒唱歌,有時直鬧到天亮。有人問他過去的班,他竟一件一件原原本本道來,神氣活現,好像自己了不起似的。唉!那些無恥而惡毒的司法人員貪贓枉法,原不足深責;但道理并沒真正弄清,一班善良官吏往往以脫人死罪為功德,而不追究真正的實情,就使死者含冤不淺了!有些壞人在監獄里坐久了,和典獄官獄卒們狼狽為奸,就很肥了。山陰有個姓李的,因犯殺人罪坐牢,每年都賺上幾百兩銀子,康熙四十八年,因大赦出獄。住了幾個月,無所事事。恰好他同鄉有犯殺人案的,便冒名頂替。因為法律規定,如果不是故意殺人,必然可以長期監禁,不會判死罪的,五十一年,依赦例減等充軍。他嘆氣說:我沒辦法再能進這兒來了!按照舊例,充軍的人都移押順天府待命;這時正是冬天,停止發遣,姓李的具狀要求仍回刑部監獄等候春天發遣,要求再三,都沒批準,還老大不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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