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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時間:2024-01-23閱讀(11)
昨天,一句“黃臺之瓜,何堪再摘”,刷屏了不少人的朋友圈。刷屏的一個“副產品”,是讓不少人對古詩詞的用法燃起了考究的興趣。
在大家印象中,中國古代文學似乎必然對應著傳統的社會與時代。學習理解古代詩歌,就是理解古人的哲學與價值觀,回到古樸的狀態,它與現代社會之間有一層隱形的絕緣體。實際上這一想法可能把古人跟古文,都狹隘化了。
江南大學的古代文學副教授黃曉丹,每天的工作,就是要給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講古代文學課。這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而她講述每個詩人的方法,也非常不一樣,她會給學生一整節課的時間先去校園里散步,然后再回來討論描寫春日的古詩;她工作的第五年,依然跟逃課的學生掰扯“你說得清你把上課的時間拿去看什么書了,我就放你走”;在講《詩經》時慫恿學生去學校后面的湖里摘荇菜。不喜歡她的同學每天憂心忡忡期末考試到底會考什么,喜歡她的學生則管她叫“兔老師”。

黃曉丹,江南大學古代文學副教授。
在白天給學生上完課后,有些晚上,她還要在只有一盞臺燈亮著的單身教師宿舍里,為她同齡的朋友們講解詩歌,同時也講解著她們共同的青春記憶與生命焦慮。
2019年,在朋友的建議下,黃曉丹把課程錄音整理出來,重新增補了資料注解,完成了《詩人十四個》這樣一本小書。這不是一本嚴肅的古代文學論著,每一個詩人都以偶然和隨意的姿態出現在讀者面前。而書籍的裝幀正如她想表達的那樣——一種融合了驚喜、未知、成形與變形的青春經驗。這本結合了古代詩詞與現代心理學,還有人生種種走神與驚奇瞬間誕生的感悟的小書,讓古詩距離我們如此之近。

《詩人十四個》(作者:黃曉丹;版本:樂府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7月)
《書評周刊》的記者宮子正是黃曉丹古代文學課的學生,大學時代的師生情誼讓這篇訪談并非那么“一本正經”,但這種俏皮親近的對話,也正是另一種真誠。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宮照華
(宮子)
【非正常花絮】
記者手記
2016年的時候,黃曉丹發現她周圍有很多號稱遭遇中年危機的朋友。裝作青年,他們已經太老了,但作為中年人,又好像還太年輕。在他們把孩子哄上床,鍋碗收拾好的夜晚,微信群里開始混雜著心理困惑和讀書心得的對話。不久之后,在這些老青年們的要求之下,群里解釋心理問題最多的咨詢師莊磊和解釋文學問題最多的黃曉丹就被迫開了一門結合古代文學和現代心理學的網絡課程。
但沒想到,這個課程的預告剛發出來,就跑來了一堆學生報名。她預感到,“這群孩子又要做傻事了”。于是,他們被挨個質問。有個每天都在中文系游蕩的商學院男孩說,是因為特別喜歡聽她的課,“可是我每周都在教學樓里講10節課,也沒看到你來旁聽啊”;有個天天半夜被考研時間表嚇醒的姑娘說聽課是為了復習古代文學,然而黃曉丹打發她去背書了。最終,她成功地把學生們都擋在了課程之外。
她想好了那些課程不是講給學生們聽的。她說:“教師是一種演員”,她認為教師在課堂上展現的應該是一種經過理性過濾的自我形象,為學生帶來符合其專業目標的思維訓練和總體來說積極的情緒感受。她更喜歡與他們聊天,當一個傾聽者。

黃曉丹非常喜歡聽各種小朋友的故事。圖中所說的“只會煮飯不會做菜差點被打”的男生,就是《書評周刊》的記者宮子(宮照華)。
第一次上她的課,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還是個成天自以為是地捧著一本《存在與虛無》坐在教室走神的“怪物”。第一堂課就對她產生好感的原因有兩點:第一點,這個老師長得太好看了,這在大學里還是蠻重要的,尤其是上一堂課還會有某個口齒不清的中年人吹噓自己去過朝鮮旅游、會用童子尿釀酒的情況下;第二點,她一上來就說自己期末絕對不會考課本和PPT上面的內容——這可太好了,就喜歡這種用不著記筆記的課。但是后來發現,一門課真正好聽的時候,記筆記就變成了忍不住的事情。雖然寫在課本上的都是些不完整的句子,非常隨意,沒有邏輯,但看到那些字詞就能想起坐在教室里聽課的天氣。
不過我從來都不說話,也不提問題,一直坐在傳說中最后一排靠窗的“貴賓座”上。所以一年過去了,老師也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好在她是一個非常愿意聽小朋友講故事的老師。那一年里,她給我們布置了一項獨特的課堂作業,每周都要寫幾百字左右的個人感想。每個人寫的東西都不一樣,有規規矩矩寫自己對陶淵明、三曹、李白和杜甫的心得體會的,也有在作業里寫那些年輕人常見的問題,諸如如何尋找自由,如何面對家鄉的性別歧視等等,還有從第一次作業就抄百度百科一直抄到最后一次的。每份作業上都能看到她的反饋,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自己對這些問題的看法和建議。那些抄百度的作業上就寫著她無奈的請求,從頗富哲理的“寫作是為了找到自己真實的聲音”一路降到“不要抄了”、“再抄你就不要考試了”。
這就是我們那一年里的交流,聽起來更像是筆友。直到那個學期結束,她把班上所有同學的作業整理成了一個小冊子,印刷出來,那個時候她才知道我是誰。和所有人一樣,沒見過我之前,她也以為我是個女生。她給我這個躲在人堆里走神的學生起了個外號,“壁虎同學”,并且寫了一篇散文叫做《壁虎同學現身記》。

2014年,由古代文學課學生作業結集成冊的《瑯葉集》
那是我最后一學期認真地上課。更換了老師后,在接下來的學期里,我幾乎再也沒去聽過古代文學課,把所有時間耗在了圖書館里亂逛,讀小說,直到收到了同學轉達的其他教授的警告——這個人如果再不來上課的話,就不要參加考試了。
對談
(僥幸畢業兩年后,兔老師與那個成天翹課的壁虎同學又一次相遇。大家都還是老樣子:她還是穿著長裙和她那買了五雙穿了七年的rockport的超輕鞋,壁虎同學還是每天讀著不知道來自哪個國家的外國小說,自娛自樂地做著選題。在外面有不少蚊子的夏天咖啡館里,《詩人十四個》里的場景重新讓他們回到了江南大學的蠡湖、雪浪山和長廣溪,想起了春天的課堂和古代詩人的文學課)
中國詩詞中的主流與另類
宮子:搜腸刮肚后,發現我喜歡的古代詩人還是有幾個,比如說,柳永,姜夔,秦觀。有一陣子還喜歡李賀和李白來著。但看得很少,我一首完整的詩詞也背不上來。像陶淵明和杜甫這一類的詩人,我倒是理性上知道他們寫的很好,但就是沒那么喜歡。這種選擇傾向是不是有些奇怪?
黃曉丹:其實這倒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我的猜測是,欣賞陶淵明、杜甫、蘇軾的詩,它其實不是一個完全自然的事情,它需要一種經過中國傳統文化馴化的情感。我們很難靠天然的本性去喜歡它。比如說柳永那種“多情自古傷離別”或者秦觀那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論你是一個中國人、一個拉美人、一個巴爾干人還是阿拉伯人,都能夠理解。那就是人情和自然之美的直接的觸動。但陶淵明,以及我們中國文化中認為更“高雅”的那一類作者,比如蘇軾、王維,什么是“種桑長江邊,三年復當采”,什么是“長恨此身非我有”,什么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都需要包括時代背景、哲學思想的講解,而在這些講解中,還有一層是建立在歷史和哲學的背景之上,而光講歷史和哲學卻仍舊不能抵達的,就是境界。那境界是什么呢?我覺得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一個詩人將他的人生際遇、人格力量和對歷史哲學的思考轉化成一種審美化表達的能力。
如果只有那些際遇、思考,但是轉化不成美不行,但如果只有美的形式,卻沒有背后真實的支撐也不行。一個人是不可能天生能對江邊一棵雜樹、湖邊一只傻鳥思接千古,并讀取出背后各種歷史文化的蘊含的,更不可能跳過歷史文化的思維過程,直接產生某種準確、細微的情感的,不然我們就生活在一個想象泛化和情緒泛濫的精神病性世界里了。
那么“馴化”是什么呢?就是通過長期的后天養成,熟悉我們這個文化傳統中那些知性內容-審美內容-情感內容的既定鏈接,甚至可以跳過文本背后的知性內容,直接獲得情感的觸動,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常??吹皆娫捓飳懩橙双@某殘句,反復諷詠,大為感動,而不知其本事為何,多年后知其本事,才確認當年的感覺沒錯。既可以說這是一種文學直覺的訓練,也可以說這是文化對人的馴化。

黃曉丹
宮子:看來是我太不中國了。
黃曉丹:沒有沒有。確實你被馴化得越多,你就越能理解那種情感,但我并不覺得沒有經過這個馴化就是個多么不好的事。說個好玩的事,前不久我去言幾又給一個朋友的新書發布會捧場,那個書店的經理非常想好好招待我們,他看我是個女生,就和我說“等下他們談的那本書看起來很難的,你可能會覺得很無聊,不如跟我去做香水吧”,于是我就去上了一節香水課。香水課的老師說了個很好玩的事。他說:“為什么大家都說薰衣草有助眠的功能,西方的助眠噴霧都是薰衣草味的?那是因為西方人習慣在洗衣過程中加入薰衣草,所以當他長大出門在外,焦慮難眠時,在枕頭上噴點薰衣草香水,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中國人要是做睡眠噴霧,得用檀香皂或者六神吧”。我被他的智慧驚呆了,因為我出門的時候真的往包里塞了一小瓶檀香木精油。氣味的馴化和文字的馴化沒太大區別,甚至更頑固,但是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去規定每個人都使用同一種氣味入眠呢?
有些像你這樣的小朋友,在初中或者高中時代,在文化荒蕪的環境里自己找到了一些獲取知識的渠道。有的讀了很多中國文學、有的讀了很多日本文學,像你這樣的是比較奇怪的,反正我對你讀的那些作家只有一個印象,就是都住在和中國不通直航的地方。這樣一種野蠻生長,帶來的是對文學非常自主、廣闊的接觸,當然會帶來欣賞眼光的不同。你今天在書評周刊做記者,終于把在課桌下面看閑書變成了職業,而且可以更隨心所欲地挖掘世界邊邊角角的作家,我覺得這也是一種良性的自我馴化,我一點都不覺得想要把你掰回去學習唐詩。
宮子:有可能是這樣。不過我還是挺喜歡柳永的,柳永那么瀟灑的詞人,在中國歷史上真的太罕見了。
黃曉丹:非常少。我發現你喜歡的中國古代詞人,都有種共性。要么像柳永和姜夔,沒有做上什么官;要么像秦觀,雖然做了官,卻不在詞里表達士大夫的感慨。和你談話很有意思,因為你這樣一說,我反觀我喜歡的詩人,都更多地在作品里表達了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文化教養和審美品位,尤其是審美品位,我喜歡陶淵明、王維、晏殊,可能都是這個原因。
中國詩歌史中有諸如“雅鄭”“正變”這些話題,審美批評的主流也還是溫柔敦厚。你喜歡的那些基本是非主流。在中國詩歌的審美方面我很傳統,就是喜歡溫柔敦厚、明麗修潔的,要我講李賀、講柳永我就很痛苦,這可能也是馴化的結果吧。

詩人陶淵明畫像。
宮子:對,李賀我也喜歡。我不喜歡那種“香草美人”寄托家國情懷的傳統,我覺得那非常單調。
黃曉丹:“士大夫”首先是一個階層,然后是一種身份意識,再后是一種審美習慣。這個階層首先在社會層面消失了,但身份意識會在階層實體消失之后繼續存在很久,我身邊就有很多不是讀古典文學但具有士大夫精神的人。我有一個公務員朋友,他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因為他的所有業余時間都用來寫作他對于國際形勢的觀察、對于教育問題的思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上達天聽,對社稷黎民有益。所以上次他來無錫體檢,雖然下著暴雨,我還是把他帶到了東林書院,在“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對聯前照了相。你說的“家國情懷”、“香草美人”更多還是在身份意識層面,但我覺得會持續更久的是審美習慣。比如現在網上會流傳雍正和乾隆審美品位對比的有趣文章,大部分中國人看了都會會心一笑,這就是這種審美品位的遺留。說不定你可以給你關心的那些住在各種奇怪地方的作家設計一套測試題,看看他們的審美是更接近乾隆還是雍正,他們對中國人能感受到的“雅”是何種感受?
宮子:可能我喜歡的都更加個人化一點。
黃曉丹:在現代以前的社會里,一個人不太可能以一個個體的方式生活。大部分作者以士大夫的身份生活,等到明代之后,書籍出版市場發達了,作者才可能以暢銷書作家的身份寫作,像馮夢龍之類的,但他們主要寫的文體也變成了小說和隨筆。你說的這點很有意思,如果我們做老師的罔顧學生自己身份認同,一定要摁著他們去為士大夫的家國情懷感動,這也是挺費勁的。理想的狀況是向學生介紹更多的古典文學作品和讀法,讓學生能找到和自己匹配的作品。
“傳統文化熱”與個人的閱讀選擇
宮子:但現在好多人覺得,不理解這些古典文學,不理解傳統文化,就不是個真正的中國人。
黃曉丹:為什么人們有時候會懷疑自己不是中國人?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除了中文,并沒有掌握一門其他語言,也沒有在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置有房產、擁有護照,如果你不是中國人,還能是哪國人?文學性的語言有時候聽起來很有情感的沖擊力,比如“不會背唐詩宋詞,就不是中國人”“沒見過黃河長江,就不是中國人”。但事實是,這個國家幅員如此遼闊,從墨脫到黑河,總有人沒有見過黃河長江、不會背唐詩宋詞,但他們仍然還是中國人。我們要警惕對于“中國”概念的狹隘化。當然從深里來說,從鴉片戰爭以來,在整個近代因為中國飽受沖擊,自我認同受損,常常處于“自我神話”和“自我貶低”循環往復的分裂性認同中。這就像青年人總是一會兒覺得自己天縱英才,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塊廢柴。但隨著個人和國家的成熟,更穩定的認同出現,“我到底是誰”的焦慮就會減輕。

李白,中國唐代大詩人。
宮子:可還是有很多極為“迷戀”傳統文化的。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那種每天穿著古裝去上課,寫古詩,連發個朋友圈都要用文言文的同學。
黃曉丹:有啊有啊。對我來說這是個很糾結的事啊。我是個愛美的人,所以我覺得穿漢服也好,穿旗袍也好,穿西服也好,都要穿得美才行。但在日常生活中漢服穿得美的人是極為少見的。
我覺得有以下幾個原因:一,看香奈兒的傳記就知道,現在服裝工業是極簡化的機器生產,找到了成本和審美之間的最佳比值,而漢服要美,從設計到面料到手工,花費遠遠高于時裝,以購買現代時裝的預算購買漢服,那肯定是不會好看的呀;二,服裝需要和環境相匹配,現代城市其實已經改變了人們觀看的方式。比如我們看現代建筑,看它的體量、造型、立面、光影關系,而不是看細節的雕梁畫棟,而幾乎所有國家的古代服飾之美,都是建立在綾羅綢緞的顏色搭配和細節的繡花上的。
在大體量、遠距離觀看的現代都市中,欣賞漢服之美需要調整觀看方式,所以我還是更愿意在博物館和舞臺上看漢服;第三說個接地氣點的,在現實中,我就沒見過人穿漢服而不搞折衷,所以我見過穿著耐克鞋穿漢服的
(因為要走路)
、披散頭發穿漢服的
(因為不會梳頭)
、背著書包穿漢服的
(因為沒有書僮)
。所以我掂量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穿漢服了,雖然有人說我頭大,穿漢服應該還是蠻好看的……
宮子:作為一個教古代文學的老師,你怎么看有些像我這樣的學生不愛學這門課?我這樣的學生是不是還是少數?
黃曉丹:學還是要學的,不然考試考不出怎么拿畢業證書?但在考及格能畢業的基礎上,要大家都吃飯也看杜甫這不現實。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書可以看,我們不會質問人家為什么沒看過《伊利亞特》和《伯羅奔尼撒戰爭》,為什么一定要質問人家為什么沒看過某唐代詩人的作品?他不喜歡這個詩人,也許他喜歡那個詩人;他不喜歡文學,可能他喜歡語言學;他對所有中文系的課都不喜歡,可能他喜歡當程序員。這都不要緊,只要他自己知道自己喜歡什么就好了。
而且我覺得越是有求知欲的學生,就越不能均等地對待每一門課,因為這里有精力分配的問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某個學生自己有非常開闊的閱讀視野,那就意味著想在另外一個領域吸引他的注意力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對于他來說,有那么多好看的東西,我為什么還要花時間聽你講。這可能就是發生在你身上的情況。但大部分的學生不是這樣的。對于大部分學生來說,文學課是他們的課程安排中比較有趣、比較與個人生活有關系的課程,不管是古代文學、現代文學還是外國文學都是如此。相比公共課和語言類課程,我覺得文學類課程想吸引學生的注意力還是比較容易的。
如何在現代講解古典詩歌?
宮子:據你觀察,學生最喜歡哪些古代詩人?
黃曉丹:當他們從中學畢業進入大學時,最喜歡的詩人基本就是納蘭性德、李后主、李白、蘇軾。在大學古代文學課的學習過程中,曹植、晏幾道、黃仲則也會比較容易接受。
宮子:你覺得這是為什么呢?
黃曉丹:這些詩人基本都是青春詩人、激情詩人,從人生體驗上來說與青年人接近,而且行文比較直白,閱讀起來也沒有太多障礙。當然蘇軾是個例外,蘇軾基本是人見人愛。學生比較難以理解陶淵明和王維,但我有一個有趣的觀察,在我最新教的這一屆,是00后的學生了,他們可以非常快地接受王維。有時我在想,這難道是因為真的進入“低欲望時代”了嗎?當然這還要觀察。而且對詩歌的閱讀品位也是會不斷變化的。

《李商隱詩集疏注》(作者: 葉蔥奇 疏注;版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5年7月)
宮子:對,這我很有體會。閱讀品位的變化有時候也需要一些契機。我中學時特別討厭李商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那么寫詩,搞得和艾略特似的,到處都是什么用典隱喻,什么“藍田玉暖日生煙”。再加上講臺上的老師一個勁兒強調,李商隱的那首詩有多么好,這就更不信了。感覺那老師完全在胡說八道。但到了大學里,讀了一本葉蔥奇的《李商隱詩集疏注》,就體會到了李商隱真的是個很好的詩人。也有一些詩人,原來喜歡,后來就不喜歡了,比如張先。中學時可喜歡他的詞了,后來感覺寫得像QQ簽名——“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黃曉丹:我覺得這里有一個古典詩詞講解者的身份定位問題。我們至少具有兩種身份定位的可能:第一種將自己視為真理的宣講者、傳統的代理人,認為自己講的東西都是對的。那這樣就會不管在寫作還是上課時,都帶有一種宣示教義的意味,如果聽眾不愛聽,那就是聽眾的審美品位的問題。這樣的身份定位有兩個問題,第一它不友好;第二,當講授者自詡為圣人門徒時,也就失去了誠實袒露自我生命、自我困惑的機會。所以只有當講授者愿意放棄一些權威性,他才能換取自我的現身。
宮子:那么這種自我現身是否意味著放棄客觀性?我注意到這本《詩人十四個》出版后,也有聲音認為其中有些解釋過于個人化,比如你用榮格的煉金術心理學來解釋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黃曉丹:首先,認為自己能把握絕對的客觀性,這本身是一種自大。我們可以審查自我相對于另一個人的偏見,比如我可以自我反思,認為我讀李商隱的《碧城》感慨萬千,但我隔壁某老師并沒有,可能《碧城》中投射了很多我自己的感受。但我們很難審查那些來自于更大背景的偏差,比如來自于文化背景的,更難審視來自于語言結構的偏差,因此對于一個講解者來說,不管他采用自我彰顯還是自我隱身的言說方式,都要知道絕對的客觀是不可能的。其次,相對的客觀由什么保證呢?第一由闡釋傳統,就是不能完全拋開這首作品的闡釋傳統瞎說,但可以在介紹了闡釋傳統的繼承上,再加生發。第二是由復調性的闡釋生態,就是當讀者可以閱讀多種闡釋時,那么任何一種闡釋中的主觀偏差就能被另一種闡釋中的另一偏差所糾正,我們古代的集注集評就是這么干的。

杜甫。
宮子:其實我覺得主觀因素的加入沒什么不好?,F代人和古代人的內心世界一定是不同的。如果講的東西都是一成不變的,那也就沒有必要再講了,看以前人講的就足夠了。
黃曉丹:是的。一個有意思的詩歌闡釋者就是一個旅行家。他到了一個地方去旅行,回來后只是講述了他所看到的、一部分的見聞,而不是對那個地方的一種教科書式的全景介紹。正是因為他的見聞是片面的,帶有他個人的傾向,個人的色彩,甚至是發生在他身上的偶然,所以這樣的講解才是鮮活的、帶有人情味的。我把心理學作為工具介入到詩歌闡釋中來,也是想回答心靈是如何以生活為原材料生產出詩歌的。但如果一個游記和百度詞條一樣,按照既定的套路,使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語言,依次寫著“國情概述”、“歷史沿革”、“自然環境”、“杰出人物”,那它肯定不好看。我們講解詩歌也是這樣,如果講得和百度百科一樣,也是按照一定的套路、按部就班,講述一套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孤寒身世、愛國情懷,那么詩歌中某些最重要的東西也就消失了。一個講解者必須意識到,他講的東西是片面的,但也正因為是片面的、個人的,所以才是不可替代的。
宮子:一定要在自己真正有所感觸,有想要講述的東西的時候,這個東西才有可能講好。
黃曉丹:而且我覺得一個作者只意識到不是在為所有人寫作,一個老師只有意識到不是在為所有的人講課的時候,他才有可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創造。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定位就是要為所有人寫作,要對所有人講課,任何普通人都沒有辦法駕馭這么大的主題。所以他最后更可能變為一種流于平庸的復讀。這個問題在文學寫作上不難理解,恰恰是那些在生前沒有什么讀者的作者,他們會寫得更好,會成為最偉大的作者。因為他寫的時候,他所需要取悅的只有幾個人,這幾個人說不定還生活在未來或者某個遙遠的山洞里,因此他反而在寫作中獲得了一種自由。但對于那些每寫一個字就得考慮如何獲得10萬 的人來說,這種自由是不存在的。
這種規律遷移到古典文學的闡釋性寫作領域中,我覺得也一樣。現在傳統文化熱,看似古典詩歌的闡釋者獲得了更大的市場,但他們真的比那些生活在只有少數人關注傳統文化的時代里的闡釋者更好嗎?或者說,他們寫得更快樂、更自由嗎?

《秋空爽朗——童話故事與人的后半生》(作者: 艾倫·奇南;譯者: 劉幼怡;版本: 東方出版社,1998年9月)
宮子:現代的古典詩歌闡釋作品基本是兩種,一種是特別娛樂化的,希望用幾分鐘就能讓所有人都讀懂唐詩,另一種就是特別學院化的,就是我就按我的規矩講,你怎么想我不管。但不管你寫哪種,都會有人不愛讀。
黃曉丹:對啊,你說你怎么可能把一個詩講得既要符合小學生的審美品位,又要符合老干部的審美品位,還要符合大學生的品味,還要符合你這種人的審美品位。做不到的。眾口難調,這連肯德基都做不到。
宮子:那我們想遠一點,如果你可以一直自由自在地寫下去,你準備在文學闡釋的路上走多遠?對于文學闡釋到底能解決一些什么問題,跨越哪些看似不能跨越的邊界,你有沒有一個范本?
黃曉丹:也許是艾倫·奇南的《秋空爽朗——童話故事與人的后半生》或者是河合隼雄的《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那樣的作品吧。
宮子:那真是在走神的路上走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你明天就要去旅行了,祝你旅途愉快,替我向卡夫卡那古怪嚇人的雕像問好。
黃曉丹:好的,我還要去找一下榮格的塔樓。我已經查好路線了,從蘇黎世火車站坐一個小火車,再在鄉間走半小時就能到。如果他夢中的翠鳥是真實的,那我在這本書里所寫的一切聯想也就是真實的。
作者:宮照華(宮子)
編輯:走走 羅東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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