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4-01-24閱讀(15)

現在當小孩太不容易了。
不久前有人錄了條視頻,測試孩子們的自我保護能力。參與實驗的兒童,有兩三歲的女童,也有五六歲的男孩。測試者只用兩句話,就哄騙這些孩子把身上的衣服脫干凈。
無論男孩女孩。
所有的孩子,幾乎毫無保護自己的意識。
更可怕的是,這些孩子的語言能力可能尚未發育完全。
這意味著他們很難指認施暴者,而這也讓他們更容易成為施暴者的目標。而當家長的,要么不知道,要么很可能知道了也沒轍。
2018年,檢察官凌十八曾接到報案,一個年輕媽媽說,自己的孩子被檢查出婦科病——
女孩只有三歲,還說不出連貫的句子。
而這個媽媽第一個懷疑對象,是她的領導。
如果想為女兒討回公道,就要把她的頂頭上司吿上法庭。

2018年8月,張欣牽著三歲的女兒妞妞,走進醫院的婦產科。
等待間隙,妞妞在座椅上爬上爬下。
分診臺的護士大聲念到妞妞的名字,張欣把妞妞抱進門診室。
一進去,張欣就對醫生說,自己也是護士,請醫生給妞妞做全套檢查,陰部超聲,還有其他婦科病檢查。
醫生嚇了一跳,三歲的小孩處女膜還在,怎么能做陰超呢?
那是一種是將B超探頭放入身體進行超聲診斷的方法,適合于觀察小骨盆內的盆腔臟器,適用于已有性生活的女性。
醫生的話刺痛了張欣。
幾天前,她給妞妞洗澡的時候發現妞妞的下體紅腫且外翻,妞妞卻只會說下面痛。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種最壞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在婦產科實習過,妞妞的下體一看就不對勁,她沒法說服自己不當回事。
張欣握住妞妞小小的手掌,聲音在顫抖。醫生終于妥協了,和檢查室的同事解釋了半天為什么這個三歲的小女孩需要做陰部超聲。
妞妞僅僅比檢查床高一個頭,張欣把她抱到檢查床上,仰臥,退下褲子。
張欣盡量捂住妞妞的眼睛,不讓妞妞看到醫生手里直徑兩厘米的探頭。
可過了一會,妞妞還是哭了起來。
最終的檢查結果是處女膜未破裂,從妞妞身體里提取的分泌物,顯示妞妞患上了一種常見的婦科病。
醫生跟她說,這種情況可能是不注意衛生被感染,不排除用手摸過。隨后給妞妞開了幾盒治婦科病的藥膏。
張欣很熟悉這種病的癥狀,妞妞一直喊自己痛,其實也許是癢。
走出醫院,妞妞的眼淚早就干了,她像來之前一樣,還是不怎么會說話,張欣第一次覺得女兒安靜到令她無法忍受。
她身為媽媽,對妞妞的遭遇一無所知。
過了幾天,張欣去派出所報警,稱女兒妞妞被人猥褻。派出所把警情上報到公安局刑警隊。
為了避免對公安和檢察機關對妞妞多次詢問,造成二次傷害,我作為未成年人檢察官提前介入,跟公安一起詢問被害人妞妞。
詢問妞妞的地方很特殊,叫一站式詢問中心。
每一次踏入這個地方,我都希望以后再也不用來了。
在妞妞一聲不吭地打量我時,尤其給人一種在戒備的感覺。
她的眼神好像在告訴我,我也是傷害她的世界的一部分。

妞妞是來到一站式詢問中心最小的孩子。鍋蓋頭,大眼睛,身子小小的,直接被媽媽抱在懷里。
進來以后,她的頭一動不動,眼神四處亂飛,打量了這里一圈之后,就用小手指著門外要出去。
張欣把她按在懷里,讓她別害怕。這種催促起了反作用,妞妞顯然聽不進去,害怕得發抖,一句話不說,用后腦勺對著我們。
張欣對于女兒也又急又無奈。因為妞妞的案子還沒立案,她怕妞妞再不配合,警察和我都不把這案子當回事。
她從一開始就懷疑妞妞被人猥褻了,妞妞被確診之后,張欣問妞妞:“除了媽媽、姥姥、奶奶以外,有沒有人摸過你下面?”
妞妞說“有”。
可妞妞說不出來那個人是誰。
三歲多的小女孩能說自己的名字、年齡和性別,但如果說到“我、你、我們、你們”這些詞有時也會搞混。
讓她去描述出一個除了媽媽之外的陌生人?太難了。
張欣在衛生院當臨時工,平常就帶著妞妞和一歲的兒子在衛生院宿舍生活。她的媽媽和婆婆平常會來衛生院輪流搭把手照顧孩子,讓她白天能正常上班。
衛生院不大,前后兩棟白色小樓,分別是門診樓和員工生活區。
員工二十來人,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老人精力差點,不會帶孩子出去,妞妞生活,玩耍的范圍不超過這兩棟小樓。
張欣曾放心地以為這是兩道保險。可妞妞白天去過什么犄角旮旯,見過什么人,她壓根不清楚。
張欣把衛生院的同事在腦海細細過了一遍,突然想起來之前看到的一幕。
員工宿舍都分布在一層走廊里,住另一個宿舍的副院長宋元一把拉住正跑著玩的妞妞,把妞妞的小短褲扯下去,大手在妞妞的光屁股上“啪啪”打了兩下。
張欣瞬間血液沖上腦門,對宋元發了火:“太沒有分寸了,怎么能把我女兒的褲子脫了?”
宋元無所謂地笑笑,說自己只是和妞妞開開玩笑,暗示張欣反應過度了。
哪有人這么開玩笑的?
在張欣的回憶里,宋元作為副院長,分管后勤,手里有所有房間的鑰匙。
大家有事都找他,忘帶鑰匙也得找他,他是那種出現在哪扇房間門口,張欣都覺得不違和的人。
因為他總能適時地拿出一串鑰匙,對準鎖孔,轉動,打開門,隨后消失在門里。
他隨便把妞妞帶到任何一扇門里都輕而易舉。
這意味著,他可以對妞妞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張欣讓婆婆帶妞妞去衛生院的職工墻去指認。妞妞兩次都指了宋元的照片。
回來的路上,妞妞除了認得張欣的宿舍,竟然在兩個房間門口停下,指著緊閉的舊木門,“伯伯在這里面摸了我。”
那是兩間倉庫。沒有標志,也沒有門牌號。
張欣知道,宋元管衛生院的醫療設備,這兩間閑置庫房只有他常進常出。
宋元當初能當上副院長,都靠走后門,關系很硬。
張欣只是個普通員工,一旦驚動到此人,可能她們娘倆一塊被報復,張欣權衡之下,決定悄悄去報警。
她直接帶著被診斷婦科病的妞妞,診斷證明,還有藥盒,到了派出所。
接到報警后,公安已經第一時間從衛生院拷走對著那兩個庫房門口的監控。兩個監控探頭,都沒有拍到宋元和妞妞一起進入庫房的畫面。
民警問張欣,有沒有留其他證據?最好是有痕跡類的證據。
張欣一愣,已經給妞妞洗了澡,衣服也都洗過了,去哪兒找證據?
張欣憤怒地控訴,我看到過他摸我女兒屁股!我女兒認出他來了!這不算證據嗎?
她不停地陳述,但是只有言詞證據,沒有任何證物。這讓民警也很為難,這種情況下如果立案,查不到證據,可能都沒法結案。
而民警找到宋元以后,此人的反應則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絕對沒有。”
如果是他,他知道監控的盲區在哪,也應該早就恐嚇過妞妞,知道妞妞什么也不會說,警察沒證據。
如果不是他,這種事,警察也怕冤枉人。張欣幾次打電話問,都沒有得到民警立案的消息。
過了幾天,她闖到了警隊,當著刑警隊副隊長的面質問:“你們是不是偏袒嫌疑人?”
副隊長氣得手里煙一抖,命令民警趕緊查案。

民警給我打來電話求助,十分頭疼:“你都不知道,那三歲多的小孩,她會跟你說啥,有的話她根本就不懂。”
民警叫王杰,是一個新手爸爸,之前因為被調到專案組,孩子出生半年了,他也沒陪幾天。
他說自己不怎么會和小孩溝通,硬著頭皮問了妞妞幾句,妞妞只會點頭搖頭,頂多會說“摸啦”。
“然后呢?”王杰進一步問怎么摸的,她就不說話了。
王杰說要不是看到妞妞這個樣子可憐,他也不想推進這個案子。
我們都知道,性侵案件最棘手的地方就在于證據難找,而且往往是被害人和嫌疑人各執一詞。
三歲的妞妞不怎么能說話,她媽媽張欣的證詞再多,頂多算側面印證。
張欣要是更能豁出去,她可以在報警之前找到宋元當面質問,這樣說不定宋元因為慌張而說漏嘴。如果有第三人在場,就能作證。
最可怕的就是沒有如果。
張欣來報警的時候,丈夫從外地匆匆趕到刑警隊,這是出了事以后,張欣第一次看到丈夫。
他當著民警王杰的面,將張欣狠狠摔到沙發上。他不停數落張欣:“你怎么當媽媽的?”
張欣掙扎著起來,她的孩子被外人秘密侵害,而她被置身事外的丈夫指著鼻子罵。
聽到這里,我向王杰確認:“是不是她丈夫怪是姥姥看孩子的時候出的事?”
王杰嘖嘖嘴:“不然是啥?”
這樣的家庭鬧劇在派出所經常上演,想必回家后更是沒有遮攔。我想象著妞妞孤零零地在旁邊站著,把父母的爭執盡收眼底。
我曾經自告奮勇,去給兒子的幼兒園小班上過一堂家長課,主題是防性侵教育。
我給小朋友們看了繪本,講了故事,告訴他們自己的身體哪里是絕對不能被別人碰的。兒子很自豪,小朋友們聽故事聽得也很開心。
他們都和妞妞一樣大,小孩天性就喜歡聽故事。
這樣的事,直接發生在了妞妞身上,也不再是一個故事。
妞妞不會明白,爸爸媽媽為什么要吵架,媽媽為什么總是問起那個怪伯伯?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
妞妞似乎被關在了一道門里,明明在風暴中心,卻連求助都做不到。
掛完電話我直接去找領導。按照流程,這個案子應該由領導分配,但我以這是疑難案件為理由,主動接下來了。
此刻妞妞已經來到了一站式詢問中心。
我坐在她面前,開始準備通過談話,確認此次性侵的證據。
其實說是確認證據,但首先要確認事實。
從辦案角度來講,現在除了張欣的幾句話,依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妞妞被那個副院長性侵過。
但我也是孩子的媽媽,我相信沒有哪個媽媽會拿自己孩子的這種事開玩笑。

張欣抱著妞妞,進入了一站式詢問中心,全程和我們無交流。
這對妞妞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的環境,王杰已經開始在她對面公式化地說起:“希望你如實陳述,我們會為你保密。”
妞妞完全聽不懂,只想出去。
張欣先是低聲哄,后來她有點著急,一把將妞妞按在了自己的腿上,呵斥妞妞不能出去。
我走到妞妞面前,蹲下來拉住了妞妞的手,她的手好小,不到我手的一半。
我晃著她的手,輕聲安撫:“我是檢察官阿姨,和警察叔叔一樣,都是抓壞人的,妞妞別怕。”
后來,輔警也走上來,帶妞妞在屋子里轉圈。可能是因為輔警是女性,又身著警察制服,妞妞開始回應我們的話,也只是點頭或者搖頭。
妞妞不像有的三歲孩子已經能嘰里呱啦一堆話,她說話是往出蹦字的那種,比如“摸啦”。
因為我辦的性侵案件太多,了解小孩子的詞匯庫非常有限,就順嘴就問了一句:“你有沒有見過那個伯伯尿尿的地方?”
“見過。”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那他有沒有拿他尿的地方去碰你尿的地方?”
“碰了。”
我直起身子,和王杰對視一眼,法律規定對未滿14歲的幼女,只要性器官接觸都是按強奸論處。
案件性質由猥褻變成強奸。
女輔警見狀,也一直引導妞妞:“太壞了!咱們說清楚,把那個壞人抓起來好不好?”
詢問妞妞的過程中,我們要求張欣全程都保持沉默,不要干擾詢問。
我問妞妞碰的時候疼不疼?妞妞一邊點頭,一邊說“疼”。
我忍不住直接開口說,以后有人讓你不舒服了就告訴媽媽或者警察叔叔好不好?
我看向張欣,她早已經把臉沉默地轉向一旁,抱妞妞的手箍得很緊。
只是過了很久,她也不忍心看向懷里的女兒。

可能是因為我們一直在和妞妞重復:“做那種事就是壞人”,妞妞收起了膽怯,點頭的頻率在變高。
她不像我詢問過的十幾歲的少女,已經有了羞恥感。她的眼神很無邪。
我恨不得拋出我所有的問題,一連串地對妞妞問到底,但看到妞妞的眼神,我只能慢慢引導。
她也只是配合我們大人說出她知道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不敢去和她對視,因為我想如果我們社會的機制完善,她是不是就不會遭遇這些事情。
侵害的方式、時間、地點,還都是未知。
我問妞妞這樣的次數有多少?妞妞也記不清。
從什么時候開始,即使我們給出“穿著冬天衣服還是夏天衣服”這樣的提示,她也只是搖頭。
妞妞的表情很茫然,這個年齡的孩子甚至不知道這種事情是不好的事情。
我遇到過一個二年級的女孩,去鄰居家玩,被鄰居性侵了三次。我問她,他對你做這個事情,你舒服嗎?她說不舒服。我問不舒服為什么還要去?她的理由僅僅是想去找鄰居家的小孩一起玩。
后來,我通過問妞妞,“外婆在的時候有沒有”“奶奶來的時候有沒有”,得到大概侵害的時間是5月份開始。
我們后來了解到,這次是妞妞直接用手伸進去摸下體,說疼。奶奶當時看了一眼,沒看出哪兒不正常,就沒放在心上。
通過妞妞的點頭,搖頭,我判斷出來有的時候“伯伯”只是用手摸她、有的時候“伯伯”拿尿尿的地方碰她,這是事實。
我像是摸到了一把鎖,那把鎖把妞妞關進房間里。從五月開始到現在,長達四個月。
詢問花了兩個多小時,像是拿著鐵絲一點點地撬開鎖眼。
我沒想到能夠問出強奸的情節,也沒想到除了這一點,也問不出來什么了。
詢問結束,我走出詢問室,深吸了一口氣。
張欣在筆錄上簽好字,把妞妞留在里面按手印,就立馬跟著我出來,問我能不能立案?
我說我覺得沒問題,應該能立案。
大廳里一個坐在沙發上的年輕男人看到我們,立馬走過來,和張欣打招呼,張欣頓了一秒,跟我說:“這是孩子爹。”
我迅速判斷,這對夫妻在鬧別扭,如果不是需要給我介紹,張欣會直接忽視她丈夫的存在。
我本來急著走,卻突然想到什么,就跟張欣丈夫說了剛剛詢問的結果:“孩子在奶奶帶著的時候就發生了這個事情。”
張欣的丈夫眼神里流露出震驚。
我繼續:“發生這樣的事情,孩子媽媽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不要去責怪媽媽了。”
張欣站在我身邊不發一言,她的頭發一截黑一截黃,發梢還有快剪沒了的微卷,看上去她很久沒有打扮過自己了。
我把這對夫婦留在了身后。

一站式詢問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王杰的電話。他們已經將案件立為刑事案件。
公安局的領導考慮到案件的特殊性,在妞妞辨認嫌疑人時沒有采用通常辨認照片的方式,而是采用了真人辨認。
給妞妞做的筆錄里,我們已經確認有一個壞伯伯存在。
“你認不認識那個伯伯?點頭。
你能不能給你媽媽指出來?點頭。
伯伯是不是在你媽媽上班的地方上班?點頭。
伯伯有沒有給你說過不準給媽媽說?點頭。
伯伯有沒有說過你給媽媽說的話就打你。點頭。”
“那你能不能指一下這個伯伯?”妞妞點頭。
民警他們找來了一排7個和宋元年齡差不多一樣大的人,包括宋元本人。
宋元站在特殊材質的玻璃窗里面,看不到妞妞從外面走過。無論是編號還是排序,他都非常配合。
我看的是錄像回放,屏幕中的七個人看起來都很鎮定,讓人猜測不出哪個人即將被妞妞指認。
下一秒,女警官問妞妞,誰是脫你褲子的伯伯?
盡管心里已經知道答案,看到妞妞指向宋元的時候,我還是由衷地在心里罵了出來。
再來一次,妞妞還是指他。
面對這樣的證據,宋元還是否認自己是妞妞口中的“伯伯”。
他對王杰說,鑰匙掛在他辦公室,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能拿。王杰經領導同意后直接將他拘留。
沒想到,人送到看守所,看守所檢查出他重度肝硬化,拒收宋元。
公安局對他的強制措施變更為監視居住。宋元被禁足在家,當地公安機關派了兩個人監視他。
我還是不肯放棄。我百度了重度肝硬化拒收的理由,問駐所檢察室的同事,得了這個病為什么看守所就不能收了?
同事回復我,這病看守所治不了,監獄也許能治。
監獄能治,就代表監獄能收。
我通知王杰無須經審查逮捕程序,盡快將宋元移送審查起訴,我打算通過法院審判直接把他送進監獄。

宋元一天不進去,張欣就一天不得安生。她來到檢察院的信訪接待大廳,指名要見我。
我看到她一個人來,問她孩子怎么樣了?她說把妞妞送回老家了。
一開始面對張欣,我總慶幸自己幾年前的心理咨詢師證沒有白考。
張欣鄙夷地說宋元肯定是裝的。我看出她的慌張,跟她解釋,“監視居住也不影響案件的進展”,按照司法程序,宋元肯定會被起訴。
為了讓她放心,我把個人電話留給了張欣。張欣也沒客氣,每天給我打電話。
我老公那個時候每天晚上九點多下班,基本都是我接孩子,帶孩子。辦公時間,晚上哄孩子睡覺時間,我不分晝夜地接到她的電話。
孩子睡眠質量都跟著下降,眼睛剛閉上就被電話吵醒。
張欣也在不斷學習法律知識,她也知道性侵案件的證據薄弱造成很多時候犯罪嫌疑人不能被追究刑事責任。
她揪住親眼看見宋元拍妞妞屁股的事實,問了我幾次:“單純這個事情算不算猥褻兒童犯罪,能不能追究他的責任?”
出于謹慎和工作紀律,我不可能給她肯定的答案,她還是聽不明白一樣讓我再解釋一遍。
有一次,她來辦公室找我,旁邊還有我同事。我同事一直沒吭聲,過了一會突然讓張欣掏出手機。張欣臉色一下子變了,好像做壞事被人發現的尷尬。
手機拿出來,我看到里面存滿了錄音,我們每一次的通話都被錄了音。
通話時長不等,最近的幾次通話時長都在二三十分鐘。
我一直是個反射弧很長的人,到現在我才終于明白張欣為什么總是反復問我一個問題。
有的家屬在電話里揚言要告我,我都不是很在乎。但那一刻,我承認我還是受傷的。
“我不怕你錄音,但是希望你能找個律師過來溝通,這樣子更方便。”
張欣面色訕訕地離開了我們辦公室。半個小時以后,她又折回來跟我道歉:“對不起啊。我做的不對,你別往心里去。”
我嘴上說不在意。但是心里沒有原諒她。我勸自己,我不是為了張欣來辦案的,而是為了維護妞妞的權益。
但其實我有點理解這個媽媽,張欣錄音不完全是出于對我的不信任。
我能感受到張欣的壓力在與日俱增。
宋元那邊的小動作不斷。他給張欣打電話,張欣不接,他就微信轟炸。
表面要說和,語氣卻在耍狠:“你看看,這事兒鬧出來就都不好看。”“你也告不贏我。”
張欣回到衛生院,一個人住回了宿舍,有一次她發現宿舍停電,一看別人宿舍都有電。開大會的通知也唯獨漏掉了她,她就知道是宋元在搞鬼。
張欣更加焦慮,回到老家,她發現妞妞不愛笑了。
而且她們家還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天,張欣給我發過來一張白色轎車的照片,我還沒放大,張欣告訴我,駕駛座上坐著的是宋元。

與此同時,她家里坐著一個衛生院的女同事。
宋元悄悄繞過了監視,還叫上一名相熟的衛生院女同事,拉著對方直奔張欣老家說和。
宋元留在車里,女同事獨自登門。
女同事進門后,好聲好氣勸張欣,別把事情鬧大了,對孩子聲譽也不好,張欣偷偷按了錄音,我當時還表揚她做得好。
張欣的家人遠遠地拍到了宋元的車。
這些證據被張欣一一傳給了我,她就問了一句:“為什么他可以隨隨便便逃脫監視?”
我通知王杰去和當地派出所協調。當地派出所說自己人手不足,答應會加強監視的力度。
女同事后來被公安叫去問話,依然是和事佬的語氣:“我想著大家都是同事嘛,然后他讓我從中說和,那就跑一趟。”
她撒謊說自己不知道宋元對妞妞做了什么事。警察也只能把人放了。
宋元的老婆比張欣還要委屈。她也是衛生院的醫生,在衛生院四處揚言,說張欣誣陷她老公,想訛錢,她老公根本啥也沒干。
我同事評價這是一個規律,有老婆的中年男人犯了性侵罪,打死都不會承認的,因為一旦松口,老婆就會和他離婚。
在這種小單位,其他同事在乎的不是事實的真相,而是不會被任何一方牽扯進去。
早些年就有人傳宋元有前科,而且是兩次。
張欣的一個女同事悄悄告訴她,“有一年下來實習的大學生,他就去騷擾人家。另一個同事的閨女,他也對人家動手動腳。”
張欣想以此向我證明,宋元的作風很有問題。
那兩個女孩都是大姑娘了,宋元還會有些忌憚,可妞妞,幾乎是任他擺布。
能對這么小的孩子下手,也許真的是因為,他曾經在其他女孩身上沒有得逞呢?
無論如何,我并沒有只把這兩個線索當作一個證據,如果被證實,那兩個女孩同樣是被害者。

我本想催王杰去衛生院現場取證,問一下這個線索,沒想到王杰的動作很快,直接把案件移送起訴了。
因為沒有直接證據,罪名還只是猥褻兒童罪。
我只能按照審查程序,先去和宋元打個照面,翻案卷的時候,我才知道他以前因為犯敲詐勒索罪曾經蹲過監獄。
對付這樣的人,更要精心準備。檢察官接觸不到嫌疑人,隔著案卷,我只能把他的照片幾乎是刻在腦海里,想象質問策略,列好了訊問提綱。
在訊問室見到宋元第一眼,我都不覺得他陌生了。
我把提前擬好的訊問提綱拿出來,把最確鑿的事實放在了第一個位置提問:“你有沒有摸這個小女孩屁股?”
他承認得很爽快。但他根本不承認這是猥褻,說他家和張欣一家都是在衛生院的宿舍里住,平常免不了接觸,也非常喜歡妞妞。
“因為太喜歡有時就忍不住抱一抱親一親,這不能算是猥褻,這是對小孩子的喜愛。”
果然,我還是低估了他的狡猾。
看著宋元厚顏無恥的樣子,我音量陡然升高:“難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別嗎?妞妞三歲了,你把她的褲子脫下來去拍她的屁股,這合適嗎?”
成年人罪犯往往比少年犯多一層偽裝,同樣身為成年人,當我知道他們在掩飾什么的時候,我總是想到那些被傷害的孩子,很難保持理性。
和我一起參加訊問的同事眼神示意我不要太激動。
同事說我辦性侵類案件總是太不理性,零口供的情況下應該讓證據說話。有時候我激動起來,卷宗拍得啪啪響,壓根看不到他拼命給我使眼色。
我平復了一下情緒,盡量冷靜地警告宋元:犯罪事實已經很清楚,沒有口供依然可以定罪。我讓他到訊問室外站著,去好好想想應不應該如實交代。
過了一會,宋元主動敲門進來。
他鎮定自若,問我是不是脫掉妞妞的褲子、拍下她的屁股,就構成了猥褻,“如果是的話我認罪,但我可沒有用手摸她。”
他表現得很是篤定,這種篤定仿佛讓你相信他是無辜的。我在心里發誓一定會找出有力的證據,打碎這張篤定的臉。
宋元走了,我很怕這是和他的最后一次交鋒。
起訴期只剩下不到二十多天,如果證據還是不足,我可能都沒辦法親手起訴他。
訊問結束后,我第一時間聯系了王杰,催促他帶張欣母女去衛生院,補充妞妞辨認現場的證據,順便調查一下張欣提供的那兩個女孩的線索。
掛了電話,我打開民警隨卷移送的硬盤。打開里面的衛生院走廊監控,看到最后,眼睛干澀頭暈腦脹。
監控中,妞妞一個人在走廊里跑來跑去,她有時穿個小裙子,有時穿一個紅上衣和白短褲,看起來無憂無慮。
宋元也是單獨出現,幾次進出畫面,兩人同框的畫面一直沒有出現。
在辦公室關掉監控畫面,我靜靜坐了一會,力氣被抽走。張欣又打來電話,屏幕亮起,我第一次沒有去接。

衛生院辨認現場的那天,我和王杰約定有情況及時溝通。
很快,我接到了王杰的電話,他不停嘆氣。
妞妞竟然把衛生院后邊的兩層小樓的每一個屋子進行了指認,這中間包括了張欣的宿舍、衛生院的餐廳、衛生院的倉庫等12個房間。
這意味著妞妞對地點是沒有概念的。即使她都點頭,這份證據也不能算作有效證據,甚至對嫌疑人是有利的。
證據對我們不利,還是要隨入卷宗中。
我讓他再想想辦法,重點辨認下那兩個倉庫,看看妞妞是否能夠回憶起來。
不到十分鐘,王杰告訴我,妞妞還是沒有認出來。他有些焦急,天色已經接近傍晚,取證進度太慢了。
他帶著張欣和妞妞走出這個小樓,張欣給妞妞買了一個長棍面包當晚餐,妞妞突然用手在面包上比出一個長度:“伯伯尿尿的地方像這樣子。”
妞妞這是在就地取材!王杰幾乎是立刻撥通我的電話。
我催他:“快再問一遍,錄下來啊!”我們都知道這可能是案件的關鍵證據。
第二天,我等來了王杰送來的視聽資料。他笑著說,里面是能夠把宋副院長釘死的關鍵證據。
打開的一瞬間,我的心重重地揪了起來。
鏡頭搖搖晃晃,妞妞一直往前跑。
王杰邊拍邊追,并不輕松。我聽到他催促張欣,管管孩子,讓她別跑了。張欣手里拿著長棍面包,有點無措,一邊喊妞妞,一邊回頭:“我也沒辦法!”
王杰猛追幾步,拉住了妞妞,畫面終于停了下來,我能看清妞妞的臉,王杰問妞妞:“你剛才說的他尿尿的地方什么樣的,你再比一下。”
妞妞不愿意說,頭搖得像撥浪鼓。
張欣蹲在妞妞身邊哄著妞妞,讓妞妞盡快配合王杰說出事實。這事實又是如此的不堪。
王杰問妞妞,那個伯伯是怎么用他尿尿的地方碰你的?
正好張欣下蹲著抱著妞妞,妞妞的臉面對著張欣,她把腿跨坐在了媽媽的腿上,說:“像這樣。”
王杰又問,還有別的嗎?妞妞又背對著張欣坐,趴在了張欣的膝蓋上,“像這樣。”
妞妞定格了幾秒,身子好像微微顫抖。我的胸膛里被酸澀脹滿。
或許是因為回到了衛生院,身邊有媽媽,有警察叔叔,妞妞不再點頭或者搖頭。
“這個壞伯伯脫我的褲子,還用手摸我尿尿的地方,還用指頭插進我尿尿的地方了。”她用手指指自已的襠部。
“還用這里碰我尿尿的地方了。”妞妞用手比劃一個圈圈,左手手指指著右手圈圈的邊緣。
“壞伯伯用他下邊的東西頂我尿尿的地方了。下邊的東西是硬的。”
妞妞還說疼,流血。
王杰問說流血怎么辦了?妞妞說:“用紙擦了擦。”王杰問擦了紙呢?妞妞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王杰轉頭問張欣:“紙呢?”
張欣說不知道,洗衣服可能都扔了。張欣的臉看起來很是傷心。
妞妞說自己當時哭了,“但是壞伯伯說我是個大孩子了,不能哭,還用手堵住我的嘴巴,還說表現好的話帶我找媽媽。”

妞妞訴說這段經歷,沒有再哭,遭遇性侵后,越小的孩子越不會哭。
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能夠清晰描述出嫌疑人對她采取侵害時的體位,這說明侵害對她的影響有多深。
視頻中傳來院子里喧鬧的聲音,王杰取證心切,來不及把妞妞帶到一個更隱私的空間。
我不知道畫面外是不是有人圍觀,有沒有張欣的熟人目睹了一切。
妞妞勇敢地從門內遞出了一把鑰匙,我小心翼翼地把鑰匙伸進去,我多想抱一抱妞妞。

王杰后來找到了向張欣提供線索的女人,亮出警官證,請她借一步說話,女人卻說自己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只有衛生院的院長愿意配合作證,宋元手里確實有所有房間的鑰匙,院長提心吊膽,宋元的職位畢竟是他任命的。
公安也沒再補到更多證據。我向領導匯報案件的時候,科室的同事圍繞罪名爭論不休。
有同事認為保險點,就定猥褻罪。還有同事認為可以搏一搏,只定強奸罪,就可以把猥褻罪覆蓋掉。
我堅持猥褻、強奸數罪并罰。我們已經從妞妞那里證實,宋元的性侵行為分多次,且程度不同,“猥褻就是猥褻,強奸就是強奸。”
到了午飯時間,辦公室的白板上畫滿了交叉的證據鏈條和拼圖,也沒爭出個結論。
一個罪名,還是兩個罪名,就像討價還價一樣,想要一個可觀的成交價,要價就要高一點。
我死死地抓住手里的證據,案件的起訴書依然寫得很費勁。
時間、地點都是大概范圍,因為妞妞記不得了。
開庭前,我和承辦此案的法官講了案件情況,我問他能判嗎?他想了想,給了我一個接近于肯定的答復:“應該也差不多。”
開庭那天,因為性侵案件不公開審理,旁聽席空無一人,妞妞和張欣沒有到場。
法槌落下的聲音好像比平常還要響亮。

宋元的律師指出妞妞辨認筆錄時指出了餐廳這類公共場所,而這里不可能是性侵的場所。
他從妞妞指認的現場照片里挑出兩個房間,問宋元:“這兩個房間里住著什么人?”
宋元回答:“實習的大學生。”
大學生的房間,宋元和妞妞怎么可能進得去呢,“由此說明妞妞的陳述是不能采納的。”對方律師抓住了妞妞證詞的漏洞猛攻。
我的心情像是押中考題一樣的澎湃。
在開庭前夜,我仔細地過了一遍所有的證據,知道對方肯定會提這個問題。
“妞妞平時就在二層小樓內居住生活,被性侵的場合和她平時生活玩耍的場所一致,她發生記憶上的混淆,從三歲幼兒的記憶規律上來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妞妞雖然記不清場所,但肢體的記憶是捏造不出來的。我們還能要求一個三歲的小孩做到什么程度呢?”我完成答辯,看向宋元,他微低著頭,沒有看我。
他的篤定,在我和妞妞的律師不斷提及證據的過程中被擊碎了。
很多人不知道,我會窮盡辦法從被害人那里知道更多的細節,哪怕這些細節殘忍。但它能實實在在幫到那些孩子。
比如當時嫌疑人抱她,是左手先抱還是右手先抱,是什么樣的姿勢,通過這種更多的細節知道這個事情是真實存在的。這樣才能讓我在和一個不認罪的嫌疑人對質時有底氣。
宋元在退庭前聲聲呼冤枉,說相信審判長會有一個公正的審判。
我冷冷地看著他。

我接到數罪并罰判決書的那一天,判決書后面附著宋元的上訴書。
沒過多久,二審判決下來了,二審判決支持一審判決,宋元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年零六個月。
后來,宋元的家人又提起申訴。案件由上級檢察院副檢察長包案辦理,我一次次聯系王杰打包案卷,往上級報材料,證據分析圖表,并向王杰保證我會留存材料,不再麻煩他。
上級打來電話,不停向我發問:為什么?
我在腦海里回想這個案子一路至此的全過程,停在了妞妞趴在媽媽身上的樣子。
我承認這個案件的證據是薄弱,但是小女孩可以描述出姿勢,我還是堅認這個案件應該是一審的結果。
電話那頭的檢察長還想說什么,最終也陷入了沉默。
后來我又很多次打開那段妞妞現場指認的視頻。
每次按下播放鍵,我的心跳就不受控制,隨著搖搖晃晃的鏡頭起伏,揪起來,落下去。
也許是那棟小樓里,只有妞妞跑了出來,而另外兩個被副院長宋元侵犯過的女孩,選擇了沉默。
我感覺就像是打開關著妞妞的門之后,發現緊閉的兩道門,探不到里面。
我辦過這么多性侵案件,一站式詢問中心里送走一個被害者,還會來下一個。
我們做了相關的調查報告,去向市里匯報,要求每一個學校都給孩子們開展保護自己的課程,建立防性侵的專門的工作方案。
依然會有孩子因為受傷害,走進一站式詢問中心,但他們起碼會意識到自己受到了傷害,能更快地求助家長,報案。
有一個幼兒園的女孩,被玩伴的爺爺猥褻,她玩命掙扎,一邊大聲喊:“不要摸我!不要這樣子!”
嫌疑人看到這陣仗,立馬松開了她。小女孩馬上跑回家告訴了自己的媽媽。
一站式詢問時,她告訴我,老師講過,她知道這是不好的事情。
我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女孩不再沉默,女孩也不該沉默。
我成了給孩子發鑰匙的人,有孩子從門里自己走了出來,開門的聲音足以回響在一起,讓依然被困在門里的孩子聽到。
真正該被關進去的,不該是妞妞,也不該是那兩個沉默的女孩。

這個案子的檢察官凌十八告訴我,兒童是最弱小的。因為大人對他們施暴是如此容易,而讓他們說出自己被侵害的過程,卻非常難。
但好在,有越來越多的學校,給孩子開展了保護自己的課程。有一些,還建立了防性侵的專門工作方案。
也有越來越多的家長,對孩子進行性教育了,這樣起碼讓孩子能更早意識到自己受到了傷害,能夠更早地求助家長,學校,報案。
最后,凌十八也特意為大家準備了一份未成年人防性侵指南。
這些小技巧雖然很微薄,但她相信,只要這些提醒能多被一個成年人了解,就有機會多讓一個孩子免于侵害:
1、盡量不要讓孩子離開家長的視線。
很多性侵案都發生在熟人之中,不要相信鄰居、親戚等這些你認為的熟人。
2、幫孩子分清安全觸碰和非安全觸碰。
從孩子兩歲起,就要告訴他們哪些部位不能被別人看和摸,比如,摸頭和拍肩是安全的,但隱私部位不能給人隨意觸碰。如果孩子難以理解,可以用繪本幫助他們記憶。
3、告訴孩子盡量不要和異性單獨呆在一個空間。
4、跟孩子強調,面對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的接觸,一開始就要大膽說出來。
告訴孩子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玩具、或者想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訴爸爸媽媽。不要因為別人提供這些,就允許他們做一些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的事。
凌十八曾悄悄跟我說,她特別想讓這個故事被更多人看到。
或許最終,壞人也不會消失,但是希望越來越多這樣讓施暴者受到懲罰的案例,能夠威懾到潛在的混蛋們。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猴皮筋 小旋風
插圖:徐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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