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4-01-24閱讀(15)

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阿扈扈
“云澤!你倒是拿熱水來啊!”
尹老坐在西北角清南大寺邊的一家粉湯館里,孟梁來做老市集的專題采拍,他跟著一起出來轉轉,卻沒想到不期然的一聲羊叫,勾開了他的話匣子。
早點鋪里的人紛紛停下筷子豎起耳朵,有好事兒的已經竄出屋去看現宰活羊,唯獨孟梁端著相機聚精會神的坐著。
尹老瞇縫著眼吸溜著粉湯,眉眼中的重重心事似乎舒展了一些。
“聽著楊三娘虛弱的喊聲,我碎碎念著慌忙翻找家里剩下的醫用酒精在剪刀上胡亂擦了一把,那喊聲忽然凄厲,我一哆嗦,剩下的酒精全都傾倒在地。”
尹老對那一夜的記憶已經模糊不堪,可能是一想起那畫面就令他羞赧。
“后來看古裝劇我才知道穩婆給剪子消毒就在燭火上燎一燎,我提著熱水剛踏進偏房,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楊三娘躺靠在床上,隆起的肚腹詭異的抽搐,見我進來她居然還說了句‘有勞了……’”
尹老似乎想起了當時尷尬的場面,不由得笑了笑。
“夜深人靜,她隱忍的痛呼,堂屋里的念忠睡得極為安穩,當我剪斷那個女嬰的臍帶時,雙手顫抖兩眼一片模糊……那皺巴巴的孩子緊閉著眼,我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輕喚‘寶貝兒,哭一聲’,她才在我手中抖了抖,緊接著張開嘴,‘哇’的一嗓子哭了出來。”
尹老的手因為激動微微顫抖,“那哭聲跟念忠比簡直像是小貓叫,但卻宣告了她來到了這人世間,可沒想到我將孩子抱給楊三娘看時,她竟然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令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之后便閉上眼沉沉睡去。”
“她說了什么?”孟梁忍不住追問。
“她說‘還好,是個人。’”尹老說著,睜開了昏花的老眼。
1
1949年的1月21日,農歷臘月二十三,那天老蔣被迫“引咎辭職”回了老家,而更多的人對此并不關心,當時城里已經解放變了天,人們終于可以舒心的過個小年了。
那時物資短缺,能割肉包頓餃子實屬不易,街坊鄰居湊在一起決定包點兒羊肉餡的餃子,放上點兒西葫蘆,能鮮掉人的下巴。
街坊嬸子大娘要一起結伴去南大寺,那里的清真美食多如牛毛,牛羊肉攤位更是一個挨著一個,那周圍到現在依舊能看見拴著活羊,好多人慕名而來,圖的就是個新鮮不摻假。
那時候手里錢不多,花的時候且得算計,所以寧可跑遠點也得買這現宰的羊肉。
念忠張著小手非要跟過去,我無奈,只能抱著他混跡在一眾婦孺里,看起來有那么點兒突兀。
到了南大寺,念忠跟看西洋鏡一樣兩眼不停的踅摸,我趕緊掏出些零錢給念忠買了些果子糕干之類的零嘴,他還沒長齊牙的小嘴一直吧嗒吧嗒,還伸手喂給那幫嬸子大娘,逗得她們咯咯笑。
我們一路穿梭,終于找到家拴著活羊的攤子,羊叫聲此起彼伏,叫得我心上一顫一顫的。
我有時真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思維,雖然這樣保證了羊肉的新鮮,可是看見那么鮮活的生命變成筷子下面的食物,真能下得去嘴么?
街坊們精挑細選的稱了肉,我們就要往回趕,誰知此時“咩”的一聲羊叫,卻留住了眾人的腳步。
“你鬼叫什么!”那攤主拿著個掛肉的鐵鉤狠狠敲了那羊的頭,我們都是心里一驚。
那羊卻不為所動,依舊凄楚的叫著,聽得我鼻子根兒沒來由是發酸。它脖子上拴著粗重的麻繩,不得動彈,可依舊掙扎著顫巍巍的站了起來。
它這一站不要緊,我和眾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它四腿之間的肚腹渾圓,似是太大使它無力支撐,只來得及給我們看了一眼便轟然倒地,一雙眼睛卻抬起來緊緊地盯著我,緊接著竟滲出濕漉漉的水汽。
“你再鬼叫我現在就宰了你!”那攤主說著作勢又要打:“要不是看你肚子里還有個小的等生下來又能賣一筆,我早不留你了,趕不上這個年,又得白吃我好幾個月的食,晦氣!”
我舉著孩子急忙拉住那攤主的手,他回頭看我,面色不善,幾個嬸子大娘都在旁邊勸我,我卻沒松手。
此時那母羊顫巍巍又站了起來,眾人都是不解的看著它,連攤主都微微蹙了眉,誰都沒料想那母羊的下一個動作竟是讓那些眼窩淺的嬸子大娘們全都紅了眼眶紛紛抹眼淚。
那母羊“撲騰”一聲兩個前腿跪倒在地,朝著我低低的“咩”了一聲。
2
“尹先生,您可不能犯糊涂啊!”嬸子大娘們看著我翻箱倒柜的找錢,紛紛勸我:“那賣肉的分明是訛上你了,哪值那么多錢!”
見我不為所動,她們依舊勸說:“你把錢買了那羊,你和念忠爺倆吃什么喝什么?”
說著她們將念忠舉到我近前,本想讓我看在孩子可憐的份兒上趕緊收手,誰知這小子只是吧嗒著嘴沖我樂,我彈了彈他的腦門兒,將錢揣在兜里準備出門。
“您能救得了這一只,可您救得了天下所有的羊么?”
我一怔,看著抱著念忠的王娘眼神灼灼地看著我,低下頭抿了抿唇,最后摸了摸念忠的小臉。
“我救的不是一只羊,而是一位母親。”
我邊說這話邊往外走,不知道我身后的人聽沒聽見這句話,我只怕晚去了一步那母羊會遭遇不測。
為了能快點回去,我甚至搭了平時舍不得坐的電車,這一路氣喘吁吁的追過去,卻看見南大寺周邊的攤位都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
華燈初上,我一個人站在路燈底下感覺特別涼。
“咩!”
遠處一聲羊叫,我渾身一激靈。
“嘿!這兒呢!”
我立馬循著吆喝聲急走了幾步,看見那攤主拽著那母羊在燈影下等著我。
“你小子,守信用!”那攤主說著哈哈大笑,聲如洪鐘,看著我從懷里掏出的錢,他先是一怔,緊接著又笑起來。
“你真傻啊還是裝傻,就不知道這羊究竟是什么行情?”那攤主塞回一半錢在我手里:“我這輩子愛錢,可不貪昧心錢。”
“最近物價瘋漲得厲害,你要我多少都不為過。”我攥著手里的錢又看看身邊的羊,心里五味雜陳,“況且這錢是救命的,多少也不為過。”
那攤主一怔,緊接著大手拍拍我的肩膀,笑聲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咱們這就算是認識了,下回想吃羊……呃,想喝酒了來找我穆剛,我給你預備小李燒雞!”
那母羊看著攤主遠去的背影,輕輕低了低頭,然后又抬起頭看看我,我解開它脖子上的繩子,帶著它回了家。
那時候過了小年就算是正式進了年,過去的人不講究聚會,也沒什么夜生活,相反的一進了年,晚上就很少有人在街上晃蕩。
而且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擱現在講話叫“述職”,群神開始下界,挨家挨戶晚上睡覺時都必須掛上簾子,誰還敢在大街上晃蕩?
所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們一羊一人踽踽前行,就像是彼此的影子一般。那母羊大腹便便步履沉重,我時不時的蹲下身來陪它歇歇,又喂了它點兒從市場撿來的白菜葉子,這一路停停走走,竟然將近二更天才走回家。
別說是吃餃子了,一般的人家早就歇下了,我趕緊將念忠從旁邊院王娘家里抱回來,她看看我腳邊的母羊,沒好氣的哼了一聲。
羊肉餃子我還是沒吃上,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我切了幾刀白菜下了口掛面湯,喝著掛面湯看著念忠的睡顏,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聽說他今天第一次吃羊肉餃子可是撒了歡兒,八九個月的小人兒吃了兩三個餃子,王娘怕他撐著,沒敢再讓吃,他饞得看著別人嘴里的餃子吐泡泡。
我還記得阿忠說念忠跟著我是他的福氣,現在看來攤上我這么不著調的爹,真不知道是福是禍,我始終對他虧欠,即使傾盡所有,還是不能給他一個“娘”。
收拾了碗筷,我去院子里看那母羊已經沉沉的睡著了,想必這一路走來也是筋疲力盡。我趕緊去偏房找了沒用的破棉被將它輕輕墊了起來,它用頭拱了拱被子,鼻息越發深重。
我也累極了,一躺到念忠身邊眼皮就沉得再也睜不開,心里想著這母羊不知何時臨盆,給羊接生是不是跟給人接生差不多。
轉天早上,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身邊,卻是空的。
“念忠!”我嚇得一個激靈坐了起來連鞋子都穿不利索了。
“咯咯~”
這時候院子里忽然傳來小人兒的笑聲,我急急忙忙跑過去,卻看見念忠正被人抱著。
“孩子哭了,我見你沒醒就把他抱出來了,已經喂了他點兒掛面湯,鍋里還有,你自己也盛點兒。”
抱著念忠的白衣女人特別熟絡地招呼我,看著那陌生的臉龐我一臉疑惑。
緊接著我的目光下移,忽然看見了她高高隆起的肚腹,再瞅瞅腳邊已經被收拾起來的破棉被,我一下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3
楊三娘不算是頭羊,她帶著前輩子的記憶已經在這世上好多年了。
“上輩子我倆沒能在一起,因著門第懸殊,我爹死活不同意,后來我倆要私奔,我差點兒被我爹打折了腿,最后干脆殉了情。”
楊三娘手底下的針線活一直沒停,她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仿佛說的不是自己的事,臉上始終帶著笑意。
她這些日子幫人做縫補零活還糊火柴盒,說是要把我買她的錢還給我,這話雖然聽著別扭,但我知道她是好意,心里過意不去,我也幾次三番勸過她,可她不聽,覺得貼補些家用總比在我這兒白吃白住待得消停。
“后來你找到他了?”
“找到了……”楊三娘停了手中的活兒,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臉上帶著羞澀卻甜蜜的微笑。
楊三娘跟她的情郎約好了奈何橋上相見,誰也不喝那碗孟婆湯,可是她站在橋上左等右等卻不見男人來。本來能再世為人,她卻拖著不去投胎,最后閻王一氣之下把她踢進了畜生道,投身成了羊。
“叫你冥頑不靈!”楊三娘提起當日閻王怒氣充沖沖的臉,忍不住輕笑出聲。
所有畜生里,羊最苦,生下來就哭,吃奶也跪著,楊三娘帶著上輩子記憶看著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又看著身邊的羊一只只死去,本以為自己的一輩子也會很短,卻沒想到她總能幸免于難,最后活得都忘記了自己的歲數。
“生死簿上大概忘了記我的名字,畢竟我本該做人卻變成了羊,人們沒去過陰間,總覺得那閻王是兇神惡煞,我也覺得他鐵面無私,可是他卻又把這個留給了我。”
楊三娘忍不住嗤笑,將一塊玉佩放在我近前,那是她的定情之物,這么多年下來居然還能好好的帶在身上實屬不易。
歲月太漫長,楊三娘究竟成了精怪,偶爾能顯出人身,還是她當年的模樣,后來她成人的時候越來越長,終究遇見了之前的他。
幾世輪回,也多虧了這塊玉佩,那人居然也還記得楊三娘,兩個人一見面就清風玉露,后來楊三娘有了他的孩子。
“那你怎么又被人賣到羊肉攤子上了?”我忍不住追問。
楊三娘卻只是笑,未再說只字片語。
我這受過多次滌蕩的大腦早就對一切荒誕不羈的故事都有了免疫力,對于楊三娘的到來,我從最初的不知所措到坦然,也不過一兩天的時間。
只是周圍的街坊對于我家的這個大肚子女人好奇心頗重,楊三娘盡量深居簡出,可還是架不住大家的窺探,王娘他們幾個相熟的更是想著法子來我家串門,就為了看看楊三娘。
后來他們看我的眼神就越發的不對了,這也不怪他們,畢竟他們都以為我是娶了媳婦生了念忠,這時候又出來個大著肚子的女人,不知道這來路不明的女人到底是我的妾室還是什么來頭。
要是真知道楊三娘的來頭,大伙兒怕是會更驚慌。
楊三娘的肚子越來越沉,看起來快要臨盆了,她整日惴惴不安,我以為她是頭胎所以焦慮,沒想到她卻搖搖頭,然后望著我,目光灼灼。
“云澤,你不是原來還給救助站幫過忙,也算是半拉大夫,你讀書多,快看看哪本書上教人接生,到時候我們母子就拜托給你了!”
4
臨危受命,我起初無法理解,先不論我是個男的,人們意識雖然越來越開化,也有了越來越多的男大夫,可這放在我們尋常百姓身上還是覺得難接受。
而更重要的是,對于接生的事我毫無經驗,這不是頭疼腦熱的病而是性命關天,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
我不答應,楊三娘卻少有的鬧了脾氣,活計做不下去總是扎手不說,連念忠都不好好哄了。
其實自打楊三娘來了之后,念忠似乎某一方面開了竅,明白了每個人都應該不只有爹爹,女性好像更適合帶孩子,雖然他還不知道什么是“娘”。
楊三娘故意冷落念忠逼我就范,我這人雖然心軟,也意氣用事,可從不受人脅迫,所有事情都是依我本意行事,哪怕錯了我也認。
楊三娘大概錯看了我,以為我是個能隨人捏癟揉圓的軟豆包,見天和我一個桌子吃飯,打頭碰臉就是不說話。
她想著這樣和我別扭些日子我就得開口和她和解,沒想到我卻全然不理會,她下不來臺只能越來越別扭。
念忠不明就里,只知道平時抱他親他給他做面湯的三娘不抱他不親他,也不會吹涼了好吃的喂他了,小嘴撇著忍了好幾天,也眼巴巴地看著我像是在問我為什么。
終于有一天淘氣,他自己磕在了床幫子上,忍住眼淚沒哭,結果伸手要楊三娘抱抱,楊三娘剛一伸手,就看見我從院子里急匆匆地趕進來,一咬牙把手又收了回去。
念忠一怔,緊接著眼淚漫上眼眶,“嗷”的一嗓子嚎啕大哭,無論我怎么拍哄就是一直在我懷里擰著身子要楊三娘抱,兩只小手直直的朝著她伸著。
楊三娘站在一旁,胸口牽連著大肚子一起起起伏伏,眼眶驀然紅了,最后一把從我懷里把念忠搶到懷里,眼淚一瞬間崩了出來,“好孩子不哭不哭,三娘抱,三娘給你做好吃的……”
念忠這些日子的委屈終于發泄出來,嗷嗷地哭了半晌,最后摟著楊三娘的脖子趴在她的懷里睡著了,小手還纏住她的一綹頭發。
我要接過孩子,楊三娘卻一轉身負氣地坐在床沿邊上。我終于執拗不過,軟下語氣:“你要是覺得生產沒必要上醫院,穩婆我可以提前找著……”
“跟你說了,誰也不行,只能是你!”楊三娘看也不看我。
“怎么就得是我,你是太金貴還是太不拿自己當回事兒!”我終于忍無可忍。
楊三娘扁著嘴,半天居然開始委委屈屈地抽搭,念忠在夢里也跟著一起哼哼地哭,她親了親孩子的額頭,別過臉去。
我還是心軟了,嘆了口氣坐在楊三娘身邊,“為什么偏要我來接生,你要是說得在理我就答應你。”
楊三娘斜著眼睛看我,將睡熟的孩子放在床上,然后抹了把臉嘆了口氣,“我怕我生下來的孩子不是人……”
5
自打臨危受命這幾天來,我一直反復查看醫學書籍,甚至親自練習接生步驟,楊三娘每每看見我專心致志地練習,都是表情復雜地朝我福福身子,倒弄得我不好意思。
楊三娘的孩子似乎明白母親的苦心,小心翼翼的選擇了隱秘的出生時辰。
夜景更深,念忠睡熟了,楊三娘開始哎哎地喊疼,不一會兒羊水就破了。
那時候我正慌忙燒水準備棉褥和紗布,將偏房布置成產房,楊三娘忍住疼痛爬上我布置好的產床,雙手緊緊握著,指節都發白了。
她痛苦地閉著眼睛,依舊迷迷糊糊地跟我說了一句:“有勞了。”
楊三娘的孩子是個女孩兒,剛拿出來的時候紅乎乎皺巴巴的,微卷的頭發貼在臉頰邊,閉著小眼輕聲細語地哭,可我一點兒都沒覺得她丑,我捧著她的時候手都在抖。
“三娘,快看看你的孩子!”我啞著嗓子將孩子捧到楊三娘近前。
那一刻我看見她睜開疲倦的眼睛,濡濕的臉龐努力貼近孩子,這孩子忽然停了哭聲,抻了抻小脖子,然后緊緊貼上她,而后又哭起來,“嗚哇嗚哇”聲音越來越大。
因身世而被擔憂不知是羊是人,在不安中等待出生,又小心翼翼地在深夜降生,她想必有很多委屈。
楊三娘要我給孩子取個名字,說她被我接到這世上來,我就等同她再生父母,我看著懷里嫩生生的女娃,想著她這一生若能瀟灑恣意,無所顧忌該多好,所以就取了“瀟瀟”二字來給她做名字。
瀟瀟聽了,忽然咧開嘴“咯咯”笑出了聲,可是世上之事,多半事與愿違。
6
“爹爹,你回來了!”
瀟瀟顫巍巍地朝我走過來,我一把將她抱起來親了親她的小臉,將懷里的糖掏出來塞在她手里。
楊三娘聽見聲音也抱著念忠出來,念忠“啊啊”的張著小手讓我抱,瀟瀟不吭聲,只是把小臉埋在我懷里,我朝念忠笑笑搖搖頭,念忠撇了撇嘴,沒吭聲。
“非得讓你把她給寵壞了。”楊三娘嗔怪道,隨即抱著念忠坐在院子里,念忠委屈地用頭拱了拱她懷里,她朝我看了看,我抱著瀟瀟進了屋子,院子里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吮吸聲。
我看著歪在我懷里擺弄著糖果的瀟瀟,用下巴摩挲著她的發頂,我只能寵她疼她,最起碼念忠不僅有我和楊三娘的疼愛,連街坊鄰居也都疼他,而瀟瀟卻連院子都出不去。
發現瀟瀟不對勁兒,是在她出了滿月之后。
楊三娘產下瀟瀟之后,在我的照料之下身體恢復的不錯,奶水不僅能喂飽瀟瀟,連念忠都跟著沾了光。
在八個月的人生里,念忠第一次吃到母乳,我既感慨又心酸。楊三娘毫無保留的哺育著念忠,視如己出,也讓我對她很感激。
我本以為我們能這么相安無事的過下去,她心里裝著一個人,我心里也有個人,但是我們有一雙兒女,我們一起疼愛他倆,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卻能讓孩子們同時享受到父母的疼愛。
我倆心照不宣,念忠對這個“繼母”也是非常喜歡,而對瀟瀟這個妹妹除了好奇,還沒法做出一些哥哥該有的擔當。
直到瀟瀟滿月那天,街坊鄰居過來送禮物,隔壁的王娘不經意的說了句:“呦!這孩子怎么這么大個兒!”
她拿著給瀟瀟做的衣服蹙了蹙眉,那衣服鑲邊掛里兒,做的特別細致,“我還特意放了放,想著孩子能多穿幾天。”
她有些沮喪的看了看瀟瀟,摸摸她的小臉,又提起衣服嘆了口氣。念忠在一邊一直眼巴巴地瞅著新鮮,這會兒大伙哄笑,說給念忠穿上,我也笑著把念忠放在床上,然后把衣服給他套了套。
這一套我心里一“咯噔”,趕緊推說念忠穿不下,笑著將小衣服脫下來交給楊三娘,說是等再要孩子時給孩子穿上,王娘一聽這話也露出了笑模樣,一會兒就和鄰居們說說笑笑地離開了。
等他們都走了,我這才一頭冷汗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楊三娘不解,我沖她擺了擺手,讓她先去照顧孩子。
滿月的孩子不能抱出屋,除了人們來偶爾看望,瀟瀟幾乎沒怎么見過外人,我們又因為瀟瀟的出世都很高興,完全沒發現有什么異樣,直到我今天將王娘做給瀟瀟的襖子套在念忠身上,才有種當頭棒喝的感覺。
這衣服八個多月的念忠都能勉強穿上,可是剛滿月的瀟瀟卻根本系不上懷。
這如果單純是因為楊三娘的奶水好,孩子貪長也就罷了,但如果……
我看看楊三娘,她依舊疑惑的看著我,我朝她笑笑希望她安心,可沒想到我心里的擔憂卻成了現實。
7
不到兩個月的瀟瀟能下地走路了。
念忠看著這個妹妹下床走路,也撲騰著身子要下地,楊三娘抱著念忠又看看我,一臉心事重重。
我和楊三娘都意識到了,瀟瀟的發育速度并不是一般人類嬰兒所能及的,我們一開始百思不得其解,后來還是楊三娘苦笑著說了一句:“哼,折騰了這半天,還是生了頭羊。”
這話一開始我沒明白,后來看著地上站著的瀟瀟,恍然大悟。
一般羊的成熟期是在一歲半到三歲,要是按著十八成人的比例去對照,瀟瀟這個時候能走就不足為奇了。
看著失魂落魄的楊三娘,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可不是愁眉苦臉的時候,得想點兒辦法才行。
然而辦法還沒想出來,瀟瀟卻越長越高,又不出一個月,就已經牙牙學語,奶聲奶氣的喊我”爹爹”,和一般將近兩歲的孩子無異。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我和楊三娘合計著不讓瀟瀟出門了,讓她也少露面,我就對外推說兩個孩子照應不過來,她帶著瀟瀟回娘家了。
人們對我這說辭到沒什么異議,只是背地里說這后娘終歸不如親娘,只顧著自己的孩子,對楊三娘剛剛建立起來的好感又蕩然無存。
我和楊三娘倒不以為意,只要孩子好,我倆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只是可憐了瀟瀟,自打出生就困在這小小的院子里,連頭頂外面的天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我合計著,把你和瀟瀟送走。”
楊三娘剛要夾了雞蛋喂給瀟瀟,聽我這么一說,她手下的動作一滯,我趕忙解釋。
“我是惦記讓你們娘倆舒舒坦坦過幾天日子,離開這邊,沒有人知道你和瀟瀟的背景,要是條件允許,讓瀟瀟上個學堂什么的,總好過在這里坐井觀天。”
楊三娘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看了看一臉懵懂的瀟瀟,又看了看旁邊不明所以的念忠,在念忠額頭上親了親,“我娘倆要是真不從這兒了,你也要把念忠時常抱去給我看看。”
我點頭答應,盤算著去哪兒合適,忽然想起了南大寺的穆剛。
那離著新開河這邊遠,又沒有什么熟人,楊三娘母女住在那里會自在些,況且穆剛還能幫著照應一下,雖然他見天殺牛宰羊的,但心眼兒總是不壞。
商量妥當之后,我就托了穆剛找了合適的房子,獨門的小院子,兩間房子也夠用,聽說原來是個小老太太住著,她兒子是國民黨軍官,跟著老蔣撤去了臺灣,走的時候把母親也帶上了。
幫著楊三娘母女料理妥當,我請穆剛喝了頓酒,他直夸我命好,討了個好媳婦,不像他家里的母老虎,彪悍得很。
我隔三差五抱著念忠去看看楊三娘母女,瀟瀟看見我就讓我抱著,這丫頭越來越壓手,念忠看著她更是一臉疑惑,不知道這是從哪里來的小姐姐。
我這邊幫楊三娘母女做著規劃,依照瀟瀟現在的生長速度而言,很多事還得從長計議。
可我還沒研究出個所以然,楊三娘那邊卻出了岔口。
8
我在警局看見楊三娘的時候,她一臉憔悴,瀟瀟站在她身邊,看見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楊三娘看著我,半天才啞著嗓子說出話來:“我不要緊,求你想個法子把瀟瀟弄出去。”
人員檢查,楊三娘和瀟瀟是黑戶,被盤問的時候不知如何應答,這時候穆剛媳婦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句:“這孩子長得快著了,恐怕不是一般人,你們可得查清楚了。”
因為穆剛在她面前夸獎楊三娘,她早看楊三娘不順眼了,這回可逮住了機會。
我想抱抱瀟瀟,奈何隔著鐵柵欄,她只能委屈的伸出小手摟摟我的脖子,“爹爹……”話還沒說完,小眼淚便往下掉,我趕緊伸出手指輕輕給她揩著眼淚,鼻子根兒也是一陣酸。
楊三娘正想說話,外面來了人,楊三娘看見他,臉色一下子沉下來。那人看見我,臉色復雜,緊接著將我趕了出去。
“爹爹!”
瀟瀟哭喊更甚,那人猛然回頭惡狠狠地盯住我,我一怔,緊接著回敬回去。
之后的日子我開始為楊三娘母女二人各處疏通,然而每每走到最后一步都會無功而返,這黑戶上個戶口再交些罰金就能獲釋,本身并非什么難事兒,可到我這里卻屢屢碰壁,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心里焦急萬分,瀟瀟要是再在里面呆下去,她身上的秘密怕是要守不住了。
“云澤,別費勁了,你那朋友是得罪人了。”那天我托的人終于跟我道出了真相,“是上面的人。”
我一怔,這楊三娘打被我從羊肉攤子贖回來,深居簡出,做各種伙計也是小心翼翼,與鄰里也相當和善,并未得罪任何人,究竟是誰要跟她過不去?
我腦中翻飛出無數畫面,忽然那道惡毒的眼神將我盯住,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
念忠在我身邊不安的翻身,自打楊三娘走后,他睡覺總不安穩,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著雨,四月初的天氣開始倒春寒,寒氣鉆進骨頭縫,令人心驚。
那天我被人請去警局見了楊三娘,我抱著念忠,她隔著鐵柵欄伸出兩手摸了摸念忠的小臉,淚如雨下。
“尹先生,這么多年我終究才是活明白,可是,太晚了。”說著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一抹凄楚的笑。
9
那日在警局瞪著我的男人,就是瀟瀟的生父,楊三娘在奈何橋上等了又等的男人。
楊三娘與他相逢時他已經位居高官,又有妻兒,可是依舊與楊三娘相認并和她有了夫妻之實。
“想來他是貪圖新鮮吧,畢竟和妖怪共度春宵聽著就讓人心旌蕩漾。”楊三娘還是笑,抹了把眼淚。
那日他們偷歡,被男人的老婆堵在屋里,男人沒辦法,逼她現出原形掩人耳目,情急之下楊三娘未多想就現了原形,也是在那天她才知道男人已經有了家室。
“他可是聽了你的故事借機哄騙你?”我抿抿唇,“也許他根本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尹先生,別給我寬心了,自打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況且那玉佩他出世時就帶著。”
楊三娘冷哼一聲,“許多年前他就食言了,約好的殉情,他根本沒赴約,而這么多年之后,他依舊還是利用我,我這次,真的看清了。”
男人的妻子闖進門來時,楊三娘正跳窗而出,后來她被人抓住賣到了羊肉販子手里,臨行前男人還小聲許諾她會去救她,結果她這一等,就等到了快要臨盆。
想那閻王早就知道這男人的真面目,只是苦于楊三娘癡迷不悟,才留了玉佩讓她輪回轉世自己瞅清楚。
“尹先生……”楊三娘說完跪倒在地,朝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您對三娘母女的大恩大德,三娘無以為報,只盼來世托身成人,能一輩子侍奉在您左右,鞍前馬后,為您提鞋墜鐙。”
“三娘!”我急急喊她,卻見她站起身來慢慢隱退在身后的牢房門口,頭也不回,而我懷里剛才一直愣愣看著她的念忠忽然掙扎起來,緊接著在我懷里嚎哭,按都按不住。
楊三娘被人盯著,從始至終都未透露那男人的姓名,只是給我講了個故事,而我幾乎只從那眼神就可以斷定,楊三娘的男人就是他。
轉天,我接到楊三娘的死訊,她到我手里的時候已經是一捧骨灰了,而瀟瀟卻不知所蹤。
后來有人幫我打聽,說我抱回來的根本不是楊三娘的骨灰,說牢房里只有一頭羊尸,他們用羊骨灰充數給我,而楊三娘和瀟瀟都不見了蹤跡。
那羊尸被人發現的時候,頭上兩只細小的角已經磨爛了,頭頂拱在墻上,也是血肉模糊,而那墻上被掏出個小小的洞,那身量也只夠個孩子通過。
我的鼻子根兒忽然酸澀,他們勸我說楊三娘說不定還活著,先別急著哭,我搖著頭抱緊了懷里的骨灰,想起了小年那天給我下跪護崽的楊三娘。
只有我知道,楊三娘是真的沒了。
當天,警局局長家半夜遭了大火,只燒死了局長兩口子,其他人毫發無傷,而那天有人好像在渡口看見了瀟瀟,等我再追過去卻早就沒了蹤跡,兩年后又有人說在南洋見過一個眉目和瀟瀟極為相似的少女,看模樣十五六歲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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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瀟瀟去哪了!”孟梁正聽得入神,外面忽然一聲羊叫,讓他打了個激靈。
“不知道。”尹老說著搖了搖頭。“后來整理東西時,我從王娘送給瀟瀟的那套衣服里抖落出兩塊玉佩,對,就是兩塊,一塊是楊三娘留給我的,她的定情信物,她說過要把我買她的錢都還給我,而另一塊是瀟瀟從那警察局長身上取下來的,她來時故意沒讓我瞅見她,想必是不想連累我,她知道這兩塊玉佩我肯定不會賣掉,湊在一處也算了了她母親的夙愿。”
尹老說著嘆了口氣,“想來那天楊三娘為了救瀟瀟性命向那警察局長求情,可沒想到那警察局長為了保護自己名譽定要將她娘倆置于死地,虎毒尚且不食子,這男人竟連個畜生也不如,楊三娘無法,只能舍命掏洞救女,而恨極了的瀟瀟這才起了弒父的念頭。”
那玉佩瀟瀟沒有拿走,一是想著尹老的養育之恩,二來大概是對親爹失望透頂吧。孟梁想著,一陣唏噓。
“去給我拿瓶白酒吧,我想喝點兒。”尹老說著拍了拍孟梁,孟梁想了想,直奔旁邊的小煙酒超市,不大一會兒卻空著手回來。
尹老疑惑,孟梁指了指小超市的方向,“那老板娘太奇怪了,說什么也不賣給我酒。”
尹老急急站起身來,緊走兩步到了門口,瞇著老眼看著那小賣部的方向一個女人沖著她笑,似是很久未見的故友一般。(作品名:《乳娘》,作者:阿扈扈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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