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4-01-24閱讀(8)

1
正宗美國姓、典型意大利名字的老詩人把曾外孫女抱在膝頭,觀看她的外孫女婿三周前在產房里拍攝的錄影帶。片子的開頭亮出一張卡片: 艾布拉進入這個世界!鏡頭不太穩,要么急動要么急停,戴維盡量不把那些嚇人的醫療工具納入鏡頭(感謝上帝),孔切塔·雷諾茲看到了汗濕的亂發粘在露西婭的額前,聽到了護士敦促她用力時她大喊“我已經用力了!”,也看到藍色被單上的點點血跡——不是很多,但足以讓切塔[15]自己的奶奶稱之為“好戲”了。當然,她是不會用英語講的。
嬰兒終于出現時,畫面搖晃起來,露西突然驚叫“她沒有臉!”的時候,切塔忍不住渾身冒出了雞皮疙瘩。
此刻坐在露西身邊的戴維笑出聲來。因為,艾布拉當然是有臉孔的,而且面容甜美。切塔低頭看看她的小臉蛋,好像要再次確認一下。等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畫面中的新生兒已經移交到母親的懷抱里。三十秒或四十秒的顫抖畫面過去,又亮出一張卡片字幕: 生日快樂!艾布拉·蕊法艾拉·斯通!
戴維用遙控器摁了停止鍵。
“你們可以看,但從今往后不能有更多人看這段錄影。”露西斬釘截鐵地說,“太難為情了。”
“很棒啊。不過,還有一個人肯定可以看,那就是艾布拉本人。”戴維看著和他并排坐在沙發里的妻子,“等她長大。當然,還要在她想看的前提下。”他拍拍露西的大腿,然后對切塔笑了笑,他很尊敬妻子的外婆,但也沒有更深的感情。“給艾布拉看之前,這盒錄影帶會和保險單、房產證,還有我賣毒品得來的幾百萬黑錢一起藏在保險箱里。”
孔切塔微微一笑,表明她大致知道他是在說笑話,但也不覺得有什么好笑的。艾布拉在她膝頭熟睡。她想,從某種角度說,所有嬰孩都帶著胎膜出生,小小的臉蛋蒙著神秘的面紗,仿佛蘊藏著無數的可能性。也許這值得一寫。也許不。
孔切塔十二歲就來到美國,能說一口地道的英語——畢竟,她畢業于瓦薩學院,并留校擔任教授(現已退休),教的就是英語課——但在她的內心始終保留著各式各樣的迷信故事和老婦人講的傳說。這些老故事時常對她發號施令,而且總是用意大利語。切塔相信,大部分從事藝術的人都是高功能精神分裂癥患者,她也一樣。她知道迷信那套都是胡扯,但若看到烏鴉或黑貓橫穿過去,她也會交叉手指吐唾沫。
至于她本人的分裂癥狀,那就必須感謝慈悲修女會。她們信仰上帝;她們信仰基督的神性;她們也相信鏡子有迷惑力,小孩子盯著鏡子看太久就會長疣。她們是她在七歲到十二歲之間對她影響最大的人。她們的腰帶里揣著直尺——不是為了丈量,而是用來打小孩的手心,她們看到孩子走過就忍不住去擰他們的耳朵。
露西要來抱寶寶。切塔把她遞了過去,多少有點不舍得。這孩子是個甜蜜的負擔。
2
艾布拉躺在孔切塔·雷諾茲懷里的時候,東南方向二十英里之外,丹·托倫斯正在戒酒互助會上聽一位少婦嘮嘮叨叨地講述她和前任的性事。凱西·金斯利讓他在九十天里連續參加九十次聚會,在弗雷澤衛理公會教堂的地下室里舉行的這次午間聚會是第八次。他坐在第一排,也是因為凱西——在戒酒小組里人稱“凱西老大”——命令他這么做。
“想要康復的病人坐在前頭,丹尼。我們把互助會的最后一排稱作‘否決走道’。”
凱西給了他一冊小本子,封面是一張海浪沖上海岬的照片,上面印了一句警言: 了不起的事,沒有一蹴而成的。丹明白那意思,但不是很喜歡這句話。
“每一次參加聚會,你都要在這本子上記下來。不管何時何地,我要看,你就得把它從屁股兜里拽出來,讓我看到你的滿勤記錄。”
“一個病假日都沒有嗎?”
凱西樂了:“你每天都有病啊,我的朋友——你是酗酒病患者。想知道我的督助人跟我說過什么嗎?”
“你不是都說了嗎?腌黃瓜變不回鮮黃瓜,是不是?”
“別給我耍小聰明,好好聽著。”
丹嘆了口氣:“聽著呢。”
“‘你要挪動屁股去參加聚會,’他說,‘就算你的屁股掉了,也要裝進袋子里,帶到聚會上去。’”
“漂亮。那么,如果我只是忘了呢?”
凱西聳聳肩:“那你就得另請高明了,再去找個相信健忘之說的督助人。我不信。”
丹不想換督助人,也不想有任何變動,因為他已經像是高架子上的易碎品,滑到了邊緣,幾乎就要掉下去了。他還撐得住,但很脆弱。非常脆弱,幾乎毫無防護。來到弗雷澤后纏住他不放、讓他身心俱疲的幻景不再出現,即便他還是常常想起蒂尼和她的小男孩,那些念頭也不至于讓他太痛苦了。幾乎每次互助會結束時都會有人來念誦《誓言》。其中有一句:我們不會抱憾過往,也不指望閉鎖往昔。丹覺得,自己永遠都會為過往之事感到遺憾,但他早就放棄閉鎖往昔了。何必徒勞?封住過去的門總會再次開啟的,那該死的裝置連門閂都沒有,更別提上鎖了。
此刻,他開始在凱西給的小本子上寫一個詞。就在這一頁,他寫得很大,很仔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寫這個詞,也不知道此舉有何意義。這個詞是:ABRA(艾布拉)。
這時候,發言人的傾訴快完了,她痛哭流涕地坦承,雖然她的前任是個爛人,她卻依然愛著他,她很高興現在的自己能清醒地一吐為快。丹跟著午間聚會的其他成員一起鼓掌,然后開始用鋼筆給那三個字涂顏色,描粗,讓它們仿似凸顯在紙面上。
我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嗎?應該認識。
下一位發言人開始講了。他走到咖啡臺盛一杯新煮好的咖啡,就在這時,他想起來了。艾布拉是約翰·斯坦貝克的一部小說里的主人公,書名是《伊甸園之東》。他讀過……但不記得在哪里讀的。漫漫長途的某個落腳點。什么地方。不重要。
另一個念頭冒出來,像個泡泡升起又破滅。
(你保存了嗎)
保存什么?
弗蘭克·P.,主持午餐聚會的老幫主問道,誰愿意來發獎章。沒有人舉手,弗蘭克就點名了:“溜到后面咖啡臺的那位,你愿意嗎?”
丹知道自己被點名了,就走向前方,希望自己還記得發獎章的順序。剛開始的人只能拿到白色獎章,他有一枚。當他端著盛有獎章、外表卻是坑坑巴巴的舊餅干桶時,那個念頭又冒出來了。
你保存了嗎?
3
那天是真結族開拔的日子。他們在亞利桑那州的一個露營地過了冬,現在收拾家當,回頭朝東,繼續流浪。他們沿著77號公路往肖洛城而去,十四輛車按照老規矩排成一列,有的是拖車,有的在車尾綁上折疊椅或腳踏車。露營車的型號也不一而足:南風、溫尼貝戈、摩納哥和莽漢。領頭的是羅思的陸巡艦——進口軋鋼打造,價值七十萬美元,市面上能買到的最棒的全功能旅宿車。但它們開得很慢,時速不超過五十五英里。
他們不著急。有的是時間。幾個月之后才有大餐。
4
“你保存了嗎?”露西解開胸襟,讓艾布拉湊近乳房的時候,孔切塔問道。艾比睡意蒙眬地眨眨眼,吮吸了幾口,很快就沒興趣了。切塔在心里說,等乳頭感到酸痛了,你就不會這么著急喂她了,你會等到她要,而且撕心裂肺、連哭帶喊地要。
“保存什么?”戴維問。
露西明白:“她們把她送到我懷里,我立刻就昏過去了。戴維說我差點兒把她摔了。婆婆,根本沒時間。”
“噢,你是說她臉上那層黏糊糊的東西。”戴維鄙夷地說,“她們把它扯下來,扔掉了。要我說,干得漂亮。”他是在笑,眼神卻在挑釁她:你心里明白,最好別再提這事兒了。你心知肚明,所以別提了。
她當然明白……但她不肯善罷甘休。她年輕的時候是不是這樣表里不一?她不記得了,但她似乎能記住神圣奇跡教堂里的每一堂宣講、慈悲修女會里那些一身黑袍的惡人帶來的地獄般的無盡痛苦。少女的眼睛被打瞎,只因她偷瞥在浴缸里赤身洗浴的兄長;男人被打死,只因他講了有辱教皇圣名、大逆不道的閑話;全都是這樣的故事。
在他們尚且年輕的時候,把他們給我們,不管他們上過多少堂優等生課,寫過多少本詩集,甚至哪怕某一本詩作贏得了所有大獎。在他們尚且年輕的時候,把他們給我們……他們就永遠是我們的了。
“你應該把胎膜[16]留下來的。那是福氣。”
她是對著外孫女講話的,索性把戴維晾在一邊。對露西婭來說,他是個好丈夫、好男人,但既然他用那樣鄙夷的語氣說話,那就讓他見鬼去吧。更不用說他那種挑釁的眼神了,兩只眼睛都見鬼去吧。
“我是想留的,外婆,可是我沒機會啊。戴維又不懂。”她又扣上了胸衣。
切塔俯下身子,用指尖蹭了蹭艾布拉粉粉的臉頰,蒼老的肌膚滑過嬌嫩的肌膚。“帶著胎膜出生的人應該是有預知能力的。”
“你不是真的相信那一套吧?”戴維問,“胎膜只是包裹嬰兒的胎衣,僅此而已……”
他還想說更多,但孔切塔置若罔聞。艾布拉睜開眼睛了。那雙眼睛里有一個詩意的宇宙,詩句太美,因而無法復寫。甚而無法記住。
“沒關系。”孔切塔說著,抱起嬰孩,親吻光滑的頭顱上跳動的囟門,下面,極其貼近的地方就隱藏著奇幻的神智。“覆水難收。”
5
關于艾布拉的胎膜的談話——不能說是爭執——過去五個月后,露西夢到她的女兒在哭泣,哭得撕心裂肺。這個夢里,艾比不在里奇蘭庭園路的這棟宅子的主臥室里,而是在某條長長走廊的深處。露西循著哭泣聲往那里跑。一開始,走廊兩邊都是門,而后是椅子。藍色的高靠背椅。她是在一架飛機上,或是美鐵公司的某輛列車上。仿佛跑了幾英里,她跑到了一扇洗手間的門外。她的寶寶就在門里頭哭個不停。不是饑餓引起的哭泣,而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疼痛。
(噢上帝,哦圣母瑪利亞)
露西很怕門上鎖了,那樣,她就不得不破門而入——豈不是噩夢中經常有的場面?——可是門把手轉得動,她打開了門。但門開了之后,新的恐懼攫住了她:萬一艾布拉掉進馬桶里怎么辦?你在報紙上看到過這類新聞。嬰兒落入馬桶,嬰兒落入垃圾桶。萬一她在某個丑陋不堪、公共場所司空見慣的不銹鋼馬桶里溺水了怎么辦?藍色消毒水浸沒了她的嘴巴和鼻子?
可是,艾布拉躺在地板上。她是赤裸的,雙眼噙滿了淚水,緊緊盯著她媽媽。似乎用鮮血寫在她胸前的是數字11。
6
戴維·斯通夢到的是:他循著女兒的哭聲跑上了一條沒有盡頭的電動扶梯,扶梯在走——很慢但無情地往錯誤的方向走。更糟的是,電梯是在商場里,商場著火了。照理說,在他跑到最頂上之前,他早該被嗆得喘不過氣來了,但這場火沒有煙,只有熊熊火焰。也沒有任何聲音,哪怕他看到有人著火了,像浸過煤油的火炬一樣在熾燃,但他只聽得到艾布拉的哭聲。等他終于跑上來了,他看到艾比躺在地板上,就像別人拋下的廢物。男男女女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卻沒有人注意到她,雖然大火在燃燒,雖然電梯是下行的,卻也沒有人試圖用這臺電梯。他們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四面八方全速奔跑,活像螞蟻窩被農夫的耙子搗開后螞蟻四散而逃。一個穿細高跟鞋的女人幾乎踩在他女兒身上,那兇器般的鞋跟簡直能在瞬間讓她喪命。
艾布拉是赤裸的。寫在她胸前的是數字175。
7
斯通夫婦同時醒來,一開始,都以為哭聲是他們剛剛夢到的噩夢的余響。但是不,哭聲就在他們這間臥室里。艾比躺在嬰兒床里,在史瑞克風動玩具下面,眼睛瞪得大大的,臉頰通紅,小拳頭用力地捶著,搖頭晃腦地使勁哭號。
換尿布、喂奶都無法讓她安靜下來,在過道里邊走邊拍她的背也沒用,哪怕走了快有幾英里,哼了起碼上千遍“小巴士跑啊跑”還是沒用。艾比是露西的第一個孩子,此時的露西驚恐極了,撐到最后,不知所措的她只能給住在波士頓的孔切塔打了電話。雖然已是半夜兩點,但電話鈴只響了兩聲就被外婆接起來了。她八十五歲了,睡眠很淺,像干枯的皮膚那樣輕薄。她聽露西喋喋不休地說他們試了每一種安撫的辦法,但都無法讓寶寶平靜下來;她更仔細地去聆聽曾外孫女的哭號,然后問了些相關的事情:“她有沒有發燒?拉扯自己的耳朵?好像用力拉屎那樣狠狠地踢腿?”
“沒有。”露西回答,“都沒有。她哭得有點熱,但我不覺得是發燒。外婆,我該怎么做?”
此時的切塔已經坐在書桌邊了,她沒有片刻的猶豫:“再給她十五分鐘。要是她還不肯安靜,也不肯吃奶,你就要帶她去醫院。”
“什么?布列根婦產醫院?”露西心神不寧,這下更糊涂了。她就是在那家醫院生孩子的。“那有一百五十英里遠呢!”
“不,不是布列根。布里奇頓,跨過緬因州界就是。比新罕布什爾中部醫院近一點。”
“你確定?”
“我可是盯著電腦在查看呀。”
艾布拉沒有停止哭號。那哭聲很單調,但很兇猛,讓人發瘋似的,十分嚇人。他們抵達布里奇頓醫院的時候是四點一刻,艾布拉依然在聲嘶力竭地哭叫。通常,她只要坐上本田謳歌車就會睡,比吃安眠藥還靈,但在這個凌晨,連謳歌也失效了。戴維想到了腦動脈瘤,又對自己說:你真是瘋了。嬰兒不會中風……是嗎?
“戴維?”他們把車停靠在僅限急診病人下車的指示牌旁邊,露西壓低了聲音問道,“嬰兒不會中風或心臟病暴發吧……會不會?”
“不會的,我肯定。”
但那時候,戴維又有了一個新猜想。假設,寶寶不知怎么搞的吞下了一枚閉合的別針,而別針跑到她胃里又不知怎么搞的彈開了,露出了針尖?這念頭太蠢了,我們用的是紙尿褲,她的身邊甚至都沒出現過別針。
但是,還有別的可能性。露西的發夾。落進搖籃里的大頭針。甚至——老天保佑——可能是吊在床上的風動玩具的塑料碎片,來自史瑞克、貧嘴驢或菲奧娜公主。
“戴維?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
玩具是好的。他可以肯定。
幾乎可以肯定。
艾布拉繼續哭號。
8
戴維希望值班醫生給他女兒一點鎮靜劑,但對于尚未診斷的嬰兒來說,這是違反規程的。而且,艾布拉·蕊法艾拉·斯通好像也沒有哪里異常。她沒有發燒,沒有發疹子,超聲波測試也排除了幽門狹窄的可能性。X光顯示她的喉嚨、胃和腸里都沒有異物。要說異樣,僅僅是她不肯收聲。星期二早上的那個鐘點里,急診室里的病人只有斯通一家人,三個當班的護士輪流出手嘗試安撫她,都沒用。
“你們不該給她一點吃的嗎?”醫生回來復查時,露西問道。林格氏液,她的腦海里冒出這個單詞。少女時代迷過喬治·克魯尼,看過他演的醫生,長大后她只看過一部醫護電視劇,聽到過這個術語。但她只知道林格氏液可以做足部乳霜、抗凝血劑或治療胃潰瘍的藥物。“她不肯吃母乳,也不肯叼奶瓶。”
“她餓到一定程度就會吃了。”醫生這樣回答,但露西和戴維都沒放下心來。一來是因為這醫生太年輕,比他們兩個都小。二來是因為,他的語氣本身就沒太大把握(這比什么都糟)。“你們給兒科醫生打電話了嗎?”他看了看資料,“道爾頓醫生?”
“給他的電話留言了。”戴維說,“早中午之前可能不會有他的回復,但到那時候,這事兒應該已經解決了。”
解決了或是完蛋了,非此即彼,他心想著,腦海中——因為睡眠太少、焦慮太多,頭腦仿佛已經失控了——又浮現出一個清晰無比,也恐怖無比的畫面:送葬者圍繞在小小的墳墓邊。里面,有一口更小的棺材。
9
七點半,切塔·雷諾茲趕到了檢查室,斯通夫婦和他們哭喊不停的女兒一直待在那里。老詩人據說曾入選總統自由勛章最終候選人,此刻卻穿著直筒牛仔褲和一件波士頓大學圓領長袖運動衫,手肘的地方還有一個破洞。這身打扮將她這三四年消瘦得厲害的體型反襯得越發觸目驚心。沒得癌,如果你往那方面想的話,如果有人對她T臺模特般的極瘦身材有所評論的話,她就會這樣頂回去。事實上,平日里她總會穿有膨脹感或束帶的長裙加以掩飾。我只是在受訓罷了,為了跑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她的頭發時常編成辮子,或是盤成復雜的扭花發髻,足以炫耀她那些老古董發夾,但在這個凌晨卻是亂發沖天,酷似愛因斯坦的爆炸頭。孔切塔未施粉黛,讓自顧不暇的露西大吃一驚:外婆看起來竟是如此蒼老。當然,她是很老了,八十五歲絕對算得上高齡,但在這個凌晨之前,她看起來頂多年逾花甲。“我得找個人來家里照看貝蒂,否則我還能早一個小時到。”貝蒂是她那條年老體弱的拳師犬。
戴維怨責地瞥了她一眼,她看到了。
“貝蒂快死了,戴維。根據你們在電話里向我描述的情況,我倒不是那么擔心艾布拉。”
“現在你該擔心了吧?”戴維嗆了一句。
露西瞪了他一眼,仿佛無聲的警告,但切塔似乎很樂意接受這次蓄意的責難。“是的。”她伸出雙臂,“把她給我,露西。婆婆抱抱,我們看看她會不會安靜下來。”
但是,無論曾外祖母怎么搖擺,怎么哄,艾布拉就是不肯停止哭號。輕輕哼唱的搖籃曲旋律起伏(在戴維聽來,那不過是意大利語版的《小巴士跑啊跑》),格外動聽,但也不見成效。邊走邊哄的辦法他們也都嘗試過了,先抱著她在小檢查室里繞圈走,再是沿著過道走,最后繞回檢查室。聲嘶力竭的號哭不休不止。后來,外面也呼應起來,傳來混亂的聲響——戴維心想,真的有人被送進醫院了,坐在輪椅上,帶著看得見的外傷——但四號檢查室里的這家人無心去關注外面的動態。
八點五十五分,檢查室的門被推開,斯通家的兒科醫生走了進來。丹·托倫斯會認出這位約翰·道爾頓醫生,但未必叫得出他的姓氏。對丹來說,他就是約翰醫生——在星期四晚上的北康威大書夜讀會上做咖啡的那一位。
“感謝上帝!”露西說著,把號啕不止的女兒猛一下塞進兒科醫生的臂彎里,“我們待在這兒都幾個鐘頭了,沒人管我們!”
“我收到留言的時候已經在路上了。”道爾頓手臂一抬,讓艾布拉的頭擱在他肩膀上,“先到附近出診,又去了城堡巖。出大事了,你們聽說了吧?”
“什么事?”戴維問。現在,門開著,他第一次留意到外面的喧囂。人們大聲交談,有些人在哭。那個允許斯通家的人自由走動的護士已是滿臉通紅,淚濕的臉頰上狼藉一片。她甚至看都不看一眼這個尖聲哭泣的女嬰。
“一架客機撞上了世貿中心。”道爾頓說,“而且,大家都覺得那不是意外事故。”
他說的是美國航空11號航班。十七分鐘后,聯合航空175號航班也撞上了世貿中心大樓南塔,時間是上午九點零三分。就是在九點零三分,艾布拉突然不哭了。到了九點零四分,她已經沉睡了。
開車回安妮斯頓的路上,戴維和露西一直在聽廣播,艾布拉在他們后面的嬰兒座椅里香甜地睡著。播放的新聞讓人忍無可忍,但把它關掉更讓人無法想象……他們等到新聞播音員宣布了航空公司的名字和航班號:兩架在紐約撞毀,一架在華盛頓附近墜毀,另一架在賓夕法尼亞郊區墜毀。聽完這段,戴維終于忍不住關掉了廣播,讓災情暫時歸于安靜。
“露西,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夢到了——”
“我知道。”她用剛剛遭受震驚打擊的人才有的呆滯語氣說道,“我也夢到了。”
等他們開回新罕布什爾境內,戴維開始相信了那些關于胎膜的說法興許是真的。
10
在哈德遜河西岸、新澤西州的一個小鎮上,有一座公園是以該鎮最有名的人命名的。晴好的日子里,從這個公園可以清楚地遠眺曼哈頓下城區。真結族于九月八日抵達霍博肯市,車隊停在一個私人停車場里。這個場地將被他們包租十天,全封閉。談定這樁事的烏鴉老爹英俊又擅交際,看起來頂多四十歲,最喜歡的T恤上寫著我最有人緣!這倒不是說他代表真結族去談判時也會穿著T恤,那種場合他必定穿戴上嚴謹的西裝領帶。俗人就吃那一套。他的本名叫亨利·羅斯曼。他是畢業于哈佛大學的正牌律師(一九三八屆),始終攜帶現金。真結族在遍及各國的諸多賬戶里擁有價值十億美金的財富——包括金條、鉆石、珍本古籍、限量郵票和名畫——但他們從不以支票或信用卡付款。每個人,甚至看似孩童的豌豆和豆莢也會隨身攜帶幾捆卷成筒的十元或二十元現鈔。
正如計算器吉米曾說的:“我們是現付自運組織。我們付現,俗人運貨。”吉米是真結族的會計。身為俗人的年月里,他跟從一隊人馬走南闖北,也就是后來(他們打的那場仗過去很久以后)世人所稱的“匡特里爾游騎兵”[17]。那時候,他還只是個穿著牛皮夾克、背著夏普斯步槍的野孩子,但經過了如許多年,他變得老成多了。這些日子里,他的房車里掛著羅納德·里根親手簽名、裱在相框里的肖像照。
九月十一日清晨,真結族眾人在停車場里目睹了雙子塔被撞的全過程,四副望遠鏡在他們手中輪流傳遞。如果去辛納特拉公園,看起來更清楚,但無須羅思贅言,他們都明白,一大早就聚集在公共場所免不了會引發旁人的猜測……就是從這一年的這個月開始,美國將成為草木皆兵的多疑之國:如果你觀察到什么異樣,你就得上報。
那天早上十點左右——人們都聚在河岸邊觀望,此時已很安全——他們開始分頭走進公園。小雙胞胎——豌豆和豆莢——推著輪椅,輪椅里的弗里克爺爺戴著他那頂寫著我是老兵的帽子,又細又長的白發像乳草一樣在帽檐下輕輕飄揚。最早,他對別人說自己是從西班牙戰場回來的美國老兵。后來,他說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現在,他說是二戰。再過二十來年,他就該換成越戰的版本了。可信度不是問題,他從來都不會穿幫,因為爺爺是個軍事歷史迷。
辛納特拉公園里人頭攢動。大部分人都靜默不語,也有些人在哭泣。在這件事上,圍裙安妮、黑眼睛蘇西也貢獻了微薄之力,但凡有需要,她倆就能哭出淚來。其余的人都保持悲傷、莊嚴兼顧訝異的神色,毋寧說,最般配此時此地的表情。
一句話,真結族混跡于人群,毫無破綻。這就是他們一貫的行事方式。
觀望災情的人來來去去,但真結族人待了足有一整天。這天十分明媚,萬里無云(除了曼哈頓下城升騰而起的濃濃黑煙和建筑粉塵)。他們站在鐵欄桿旁邊,沒有相互交談,只是定定地望著遠方。他們都在緩慢而深深地呼吸,儼如來自中西部的觀光客第一次登上緬因州佩馬基德角燈塔或郭德岬,不由地深深呼吸清新的海風。羅思摘下高帽子,捧在身旁,以表哀悼。
下午四點,他們三兩結伴,走回了停車場里的封閉式營地,各個都顯得精神百倍。次日,他們還會去公園,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會去。在魂魄之氣被吸光之前,他們都會去。吸光之后,他們又將起程。
到那時,弗里克爺爺的白發就將變回鐵灰色,也不再需要坐輪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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